“钓鱼的?”贺七气极反笑,“一个钓鱼的,能一眼看穿咱家根脚?能指点一个憨小子用蛮力破我玄阴掌?沈青崖,你把咱家当三岁孩童戏耍么!”
“不敢。”沈青崖语气平淡,“或许……是那东海里的鱼儿比较有灵性,日日垂钓,便也悟了些许道理。又或许……是贺七爷您这‘玄阴掌’……火候还差了些,连个只会打渔晒网的村妇都能看出几分门道?”
贺七胸口起伏,被这的敷衍气得不轻,但他深知再追问下去,这女人也只会用更气人的话来搪塞。他强压下怒火,阴恻恻地道:
“好,好一个牙尖嘴利的钓客!咱家姑且信了你的鬼话!现在,说出你的条件!莫要再耍花样!”
沈青崖似乎歇了口气,才缓缓道:“我的条件……很简单。”
她抬起手,指向洞外,那方向依稀是之前乱葬岗的位置,声音清晰而平静:“放了陈婆的孙子。”
此言一出,不仅贺七愣住了,连一旁的林啸都瞪大了眼睛。
贺七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绝伦的笑话,尖声笑了起来:“哈哈哈!沈青崖,你自身难保,还想着替那两个死鬼老货操心他们的崽子?你莫不是毒发入脑,神志不清了?!”
沈青崖却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平静得让贺七的笑声渐渐干涩下来。
沈青崖道:“贺七爷纵横运河,号称‘活阎王’,想必也不屑于用一个六岁稚童的性命,来彰显自己的威风吧?传出去,怕是要被道上朋友笑话,说你贺七爷……也就这点欺软怕硬的出息了。”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还是说,贺七爷如今……已经沦落到,需要靠扣押一个孩童,才能确保手下人听话,才能让自己睡个安稳觉了?”
贺七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他确实扣押了那孩子,一方面是为了控制陈伯陈婆,另一方面也是习惯性地斩草除根。
但被沈青崖这么赤裸裸地点破,还扣上“欺软怕硬”,“掌控力不足”的帽子,这让他极度不爽。
他盯着沈青崖,眼神变幻,杀了那孩子,对他而言如同碾死一只蚂蚁,毫无意义,反而可能真如沈青崖所说,落人口实。放了,似乎也无伤大雅,还能显得自己“大气”?
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被沈青崖看扁,尤其不想在她面前显得像个只会拿捏弱小的无能之辈。
半晌,贺七冷哼一声:“哼,咱家行事,何须向你解释!不过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崽子,放了便放了,就当……咱家今日心情好,施舍给你的!”
他转头对洞外阴影处吩咐了一句:“去,把那个小东西带过来。”
阴影里传来一声低沉的“是”,随即脚步声远去。
贺七转回头,看着沈青崖,眼神重新变得阴鸷:“条件咱家已经应了。沈青崖,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家对你……是越来越感兴趣了。下次见面,希望你还能保住沧海印!”
说完,他深深看了沈青崖一眼,仿佛要将她的形象刻在心里,随即紫袍一甩,丢了一瓶紫红的瓶子进来,身形如鬼魅般飘出了山洞,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留下话:“这是玄阴掌解药,留下命,等咋家来取沧海印!”
洞内重归寂静,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洞外便传来窸窣脚步声,先前离去的那个黑影去而复返,将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推搡进洞口。
那是个约莫六岁的男童,衣衫褴褛,小脸上满是泥污与泪痕,一双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恐,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兽,缩在洞口,不敢再往前一步,只是望着洞内两个陌生的人影。
林啸一看这孩子模样,心头火起,对着洞外黑影消失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这帮天杀的水鬼!连孩子也不放过!”
他下意识想上前,那孩子却被他吓得浑身一颤,猛地向后缩去,眼看就要哭出声来。
沈青崖虚弱的声音及时响起,“收声,退后。”
林啸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吓着孩子了,连忙噤声,挠了挠头,笨拙地往后挪了挪,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有威胁。
沈青崖勉力撑起身子,缓缓低下头,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过了片刻,待气息稍平,沈青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温和地投向那缩在角落的孩子。
她静静地看着他,道:“别怕,我在这里。”
掌心向上,递向孩子的方向。
那孩子怔怔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像他伸手的姐姐,他眼中的惊恐稍稍褪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对安全的渴望。
洞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终于,那孩子微微动了动,像一只试探的小猫,一步一顿地,朝着沈青崖的方向挪了一小步。
他没有去碰她的手,只是停在了离她更近一点的地方,仰着小脸,依旧怯生生地望着她。
沈青崖依旧没有催促,只是维持着那个伸手的姿势,目光柔和。
林啸在一旁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看着这一幕,心里又是酸涩又是焦急,只盼着这孩子能明白姑姑是好人。
又过了片刻,或许是被沈青崖身上那种沉静的气质所安抚,又或许是她重伤的模样实在无法让人感到威胁,那孩子终于又往前挪了一小步,然后,伸出脏兮兮的小手,轻轻地碰了一下沈青崖冰凉的指尖,随即又像受惊般缩了回去。
但这轻轻一触,仿佛打破了某种坚冰。
沈青崖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她收回手,轻声开口,声音尽量放得柔和:
“没事了……”
沈青崖怀中取出了那已然褪色的小小虎头鞋。
“这个……是你阿婆留给你的。”
那孩子的目光,自沈青崖身上移开,落在那只熟悉的虎头鞋上。只一眼,他浑身猛地一颤,那双原本盛满惊恐的大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水汽。
他认得这鞋,这是他阿婆在油灯下一针一线为他缝的,阿婆还说,等天再冷些,就给他穿上……
他小小的嘴唇哆嗦起来,想哭,却又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发不出声音,只是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滚落,混着脸上的泥污,划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他猛地扑上前,一把将那只虎头鞋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抓住了世间唯一的依靠,小小的身子因压抑的哭泣而剧烈地抖动着。
那孩子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向沈青崖,嗫嚅道:“那……那我阿婆阿翁呢?”
“你阿婆阿翁……”她略微停顿,似在斟酌言辞,“他……随你阿婆一同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纷争,没有苦痛,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看着你……平平安安地长大。”
孩子忽然打断她,声音很小,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清醒:“我知道的,他们是死了,对吗?就像底仓里病死的船奴一样,再也回不来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带着老茧的小手:“我生来就是船奴,命比河里的淤泥还贱,阿婆说过,我们这样的人,活着就像猪狗……”
他猛地抬起头,泪痕未干的小脸上却透出一股执拗的认真:“但阿婆还说过!如果……如果哪天她不在了,就把这虎头鞋交给一个真正厉害的人!她说……若有机会,求恩公收我为徒,教我本事!阿婆说……不能再像他们一样,一辈子被人当牲口使唤,连儿孙都护不住!”
他越说越急,最后几乎是喊出来的,瘦小的胸膛剧烈起伏。
沈青崖看着他眼中那如同野草般顽强的微光,心中感概。陈婆那般挣扎求存的妇人,临终前能为孙儿谋划至此,可谓用心良苦,为之计深远。
她缓缓摇头,声音带着无奈:“你看我这般模样,自身尚且难保,朝不保夕,又如何能……怕是要辜负你阿婆的嘱托了。”
那孩子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小脸惨白。
沈青崖语气转柔,道:“不过,我会为你寻一个安稳的去处,一个……能让你读书识字,或许……也能学些强身健体本事的地方。总好过……在这运河上飘零,为人奴役。”
那孩子闻言,怔了怔,随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沈青崖“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抬起额角沾着泥土的小脸,咬牙道:
“恩公!求您告诉我您的名讳!今日之恩,小子铭记于心!待我将来学成本事,定当寻您,结草衔环以报!”
看着他这般郑重的模样,沈青崖带着几分宿命的感慨,轻声道:“我姓沈,沈青崖。青山的青,悬崖的崖。”
那孩子用力点头,像是要将这三个字刻进骨子里:“好!!小子记下了!我叫陈小虎!虎虎生威的虎!”
一旁的林啸早已听得心潮澎湃,他用力一拍大腿,赞道:“好小子!有骨气!有眼光!知道我姑姑是真正的高人了吧!虽然她现在……呃,暂时不方便收徒,但就冲你这份志气和这份孝心,将来肯定有出息!跟着我姑姑给你安排的去处,准没错!”
他伸手揉了揉孩子的脑袋,动作依旧有些粗豪,却带着难得的温和:“放心吧小子,我姑姑答应的事,从来都算数!”
孩子感受着林啸掌心传来的温度,又看了看靠在岩壁上的沈青崖,用力地点了点头,将“沈青崖”这个名字和那只虎头鞋一起,紧紧……紧紧地攥在了手心。(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