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权至龙在情感中绝对算得上是个需求很高的人,但这种高功能的需求并不意味着他善于主动索取。
事实上,在和李艺率八个多月没见面的异地恋时间里,他几乎从未直接提出过类似“我好想马上就见到你”、“能不能再多花一点时间在我身上”、“就当是为了我”这样的请求。
很矛盾对吧。
明明心里焦躁得要命,整个人几乎都要被不安全感掏空,偏偏还是强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甚至有心撒娇抱怨,用一种看上去很有些顾左右而言他的方式,绕着某个话题打转,不经意地间接表达渴望。
在几年前的洛根机场,他们曾经有过一次较为深刻的谈话。
虽然在那个时候李艺率看穿了他本质上是个渴望被无条件偏爱的胆小鬼,且这几年的相处权至龙看上去像是治好了老毛病一样看上去极为粘人麻烦,但那个善于用期待实施情感暴力的胆小鬼依旧害怕袒露真正的自我和脆弱。
这也让李艺率时常怀疑一年以前柏林那个涕泪交加的夜晚,是不是已经算这家伙人生中对情感表达得最激烈的一次极限了。
就像现在——
结束了今日份练习的李艺率晃悠着酸痛的肩膀和手臂,带着一身疲惫陷进柔软的沙发,而原本只是呆在一旁在歌词本上写写画画的权至龙就像找到磁极的磁铁一样黏了过来。
手臂自然而然地环过她的腰,半躺上沙发,将她整个人嵌进自己的怀里。
温热绵长的鼻息在她的颈间落下,发丝被人撩动着,耳垂被安放在指尖摩挲,耳后也跟着落下一串又一串湿热的吐息。
哎,习惯了。
这两天被某人困在酒店的李艺率在心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电视里正播放着时下流行的单身汉综艺。屏幕上男女嘉宾的互动槽点不断,抓马至极,聒噪的背景音充斥着整个房间,可权至龙的注意力却丝毫没被屏幕上的热闹分走。
他的视线有如实质缠绕。
从她的额角,到纤薄的肩背,再到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的胸口……从颈间耳后那些皮肤最薄的地方,到纤长灵巧的指尖,再到手腕内侧脉搏跳动的位置——粘稠又炽热的轻吻密密落下,像是要用嘴唇确认他所眷恋的触感,以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恐惧的贪婪,弥合这两百多天的空白。
好喜欢。
好喜欢她。
喜欢她身上的气味,喜欢皮肤的触感,喜欢她现在这样乖顺地靠在怀里的模样……
太乖了。
真的好想咬一口。
“你是不是要咬我?”
感知到他的牙齿擦过皮肤,在他的齿尖嵌进她皮肤的前一秒,李艺率盯着电视屏幕冷不丁地发问。
“…………”
他顿了顿,又将脸凑得更深了些,嗓音低哑得像是要融进呼吸里,“可以吗?”
李艺率:“可是我会痛!”
权至龙:“……哦。”
齿间的痒意在被拒绝过以后存在感反倒愈发鲜明,钻进牙根,钻进骨髓,化成甜蜜又磨人的煎熬。
电视里仍在吵吵嚷嚷,几名女嘉宾争风吃醋互相指责,男嘉宾则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说着不希望她们为了我发生争吵,实则颇有些享受地开始左右逢源。
可权至龙却没将心思分给眼前的闹剧。
他的手臂收紧又放松,紧接着又收得更紧了一些。呼吸在她耳侧又深又重地流连,整个人像是都要烧起来那样无处宣泄。过了很久,他又在她耳边拖长尾音说道:
“轻轻地也不行吗?”
李艺率:“…………”
虽说弗洛依德的理论在现代心理学中被认为太过于强调生物本能,受困于时代局限性,但偶尔思考他关于人格发展与生物本能的深层动因,似乎好像又有那么些道理。
口欲期是人格发展的第一阶段。
这个时期的婴儿只能用嘴巴探索世界,通过吸吮、咀嚼、啃咬动作获取安全感,从而与外部世界建立最初信任和依赖关系,这也是生命最原始纯粹的爱与依恋。
如今多数成年人咬指甲、抽烟或是嚼口香糖在焦虑时吃东西等行为,多数被视为替代性补偿,用嘴巴找点安慰缓解焦虑——
这种需求被过度满足或者严重剥夺的结果都很糟糕。
因此李艺率直起身转过头,与他面对面坐着,目光从嘈杂的电视屏幕前移开,落在了权至龙脸上。
他正半垂着眼睑,长睫微颤,刻意躲避着她的视线。她看着他下意识抿紧的嘴唇,悄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个拧巴的家伙如果没有她的话真的是很完蛋了。
或许李艺率自己都不曾察觉,她此时凝视的目光包容又平和。她伸出手靠近,指尖碰碰他有些发烫的耳廓,声音平静:“真的很想吗?”
他喉结动了动,轻轻嗯了一声。
“既然很想的话,为什么你只是问可不可以,而不是直接开口提出你的需求?”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权至龙:“……这没什么差别吧,如果都是会被拒绝的话。”
像是思考了一会,他这样干巴巴地说到。
李艺率:“差别很大哦。”
从动机根源出发,“可不可以”和“我想要”完全对应了外部导向和内在自我需求。这背后的核心逻辑简单来说,是一个在经过权衡利弊和自我评估以后,迎合现实的渴望;另一个则是遵从本能欲望,不加以考虑结果,只是对自主性的追求和对满足快乐的渴望。
一个成熟健全的人格当然不能只是单纯只满足本我的欲望而活着,可如果一个人过度依赖“可不可以”(既过度迎合外部期望),则有很大可能会失去与自己真实感受和欲望的连接。
认识了这么久,印象里权至龙似乎从来没有提出过类似“想要”的直接需求,更多的是“有空吗”或者“可以吗”这样间接的试探。
她这样说着,眼里满是柔软:“就像我说我想要亲亲你,或者我想要你陪我去做一些事,提出真实需求在我看来并不是软弱。小权,如果像我和你这样做了世界上最亲密的事情的两个人还要戴着面具活着,那不是很完蛋了吗?”
我可以满足你的渴望,前提是你得诚实地承认自己的需求和欲望——
你得坦诚地面对我。
那双安静包容的眼睛这样说道。
权至龙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总是状若无事的好脾气面具也在这个瞬间崩塌下来。
这种事情在他被规训的人生前二十二年里几乎是很少发生过的。
因此他习惯用迂回的试探,用撒娇示弱包裹渴望,用看似不经意的亲昵掩盖害怕被直接拒绝的恐慌。
这简直是要把自我摊开在阳光下等待着她来审判一样。
可那双眼睛……那双包容的眼睛像是在说,没关系,你可以在我这里说出你想要的一切。
他想要什么呢?
想要被关注,想要被确认,想要被偏爱,想要被安抚……
想要再被爱得更多一些。
这似乎实在是很有些难以启齿的事情。
权至龙的喉结滚动,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那些被他强行压下的冲动,连同更深层的情感渴求像被困的野兽,疯狂挣扎冲撞。
李艺率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看着他,指尖从发丝,到颈后,落在他耳侧那块敏感的皮肤上轻轻摩挲。
他的耳尖渐渐泛红,挣扎的情绪也终于找到了细微的裂缝,权至龙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终于吐出几个字,甚至带上了一种豁出去的脆弱:
“我……我太想你、太喜欢你了,”他抿着唇,一副害怕被拒绝的模样,结结巴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特别想要轻轻咬你一下……”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她颈侧那片白皙的肌肤,又迅速垂下,补充道:
“我保证会轻轻地……可以吗?”
真可怜啊。
被她要求着笨拙地袒露柔软,像一只渴望爱又害怕被拒绝的小狗那样低垂眉眼,一副紧张又可怜的模样。
如果现在拒绝的话搞不好他真的会哭出来。
这样想着,李艺率轻笑的脸凑近,呼吸在他的鼻尖打转,指尖抚过他颤抖的唇,嗓音像被融化了的蜂蜜:
“可以哦,你想要咬哪里?”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许可和靠近弄得有些晕眩,脑子昏沉沉思考了片刻才想到要组织语言。好一会,才抬起眼说到:“手腕……可以吗?”
“可以啊。”
她这样说着,又再度躺倒在他怀里。手腕向上翻展,搭在他手边,露出脉搏跳动的脆弱弧线,“喏,轻一点啊。”
手腕纤细白皙,皮肤薄得能隐约看见底下青色的血管脉络,脉搏安静又生机地跳动着。
权至龙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手。
温热的嘴唇先是极其轻柔地贴了上去。
他清楚地感知到皮肤底下跳动的脉搏,那是属于李艺率鲜活的律动。
咚咚、咚咚——
一下一下,好清晰。
停留了片刻,像是在积蓄勇气,又像是在做最后克制的确认,他用牙齿——不是尖锐的犬齿,而是更平整的前齿,试探性地合拢,衔住了那一小片包裹着血管的肌肤。
如同小狗用嘴巴轻轻咬合邀玩的动作那样,持续的时间也很短,或许只有两三秒,很快便松开了。他甚至下意识地地用舌尖快速舔舐过那一小圈几乎看不见痕迹的皮肤,像是做了错事急于安抚弥补。
“……不疼吧?”
“不会。”
“哦……”他将脸埋在她的发间,说不上为什么,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酸涩的满足感,弯着眼睛整个人都写满了高兴。过了好一会,他又问道,“以后也可以这样吗?”
“你主动提出需求的话可以。”
“哦……”他应了一声,又抓着她的手指把玩,时不时放到嘴边落下轻吻。
又过了好一会,他忽然又凑到她的耳边,呼出的热气湿漉漉的,声音也黏黏糊糊的:
“我想要和你在……那里做一次,可以吗?”
李艺率:“………………”
*
这些天除了练习和乐团的排练以外,两人几乎都耗在了酒店里。
倒也不是整天都在做那种事,只不过小权这家伙大概又被她打开了某种奇怪的开关,变得更加粘人了——简直像是得了某种皮肤饥渴症一样,不和她黏在一起就浑身难受。
李艺率当然也抗议过。可这个家伙垂下眼睑,又飞快抬着眼皮扫过她一眼,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说这些“我想要,可以吗”的神色看上去实在是有点可爱。
这叫她还能说些什么呢,再铁石心肠的人都没法拒绝。
因此时间就这样在贝利小姐一开始充满善意,到对小年轻恋爱火热程度的怀疑,再到一副真的没眼再看的无奈转变中,来到了决赛的前一天。
由于决赛的重要性,因此在这一天赛事官方将会有一个单独的采访,用于比赛之前播放选手的个人短片和后期纪录片制作,将会在乐队选手休息以及整理钢琴的时间播放。
肖赛真的是这个城市每五年一次的盛大狂欢。
城市里换上了各式各样的比赛周边海报,街头满是映着器乐、琴键周边的文化衫,甚至有许多从国外转成过来看比赛的游客。
实际上赛事组官方为每位通过预算赛的选手都准备了住宿的房间,大多数资金紧张的选手在这一个多月的比赛期间都集中在赛事方安排的酒店里,今天的采访自然也被安排在那间酒店,因此李艺率一大早就在权至龙的护送下赶到了酒店。
器乐类项目的决赛曲目都是协奏曲,但和李艺率之前参加过的范赛稍有不同,肖赛的决赛只需要完成一首协奏曲演奏——从肖邦生前唯二的协奏曲中择一首完成。
李艺率牵着权至龙的手走进选手休息室的时候有无数目光汇聚在她的身上。
其实大家的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
这大概也有没有参与集体住宿、嫌少与同龄选手交流的缘故,但更多的,是大家显然把她当成了一个颇为强劲的假想敌。
协奏曲本质上是需要靠与乐队的合奏才能够展现完美的作品水平,因此和乐队合作的经验越多,所演奏的效果就越好。从这一点来说,14岁就站上其他国际比赛的决赛舞台,且这几年间和知名交响乐团合作过数次的李艺率占尽了优势,自然会引起其他选手的警惕与忌惮。
休息室里除了等待采访的选手、选手的指导老师和陪同人员外,还有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调试设备拍摄花絮。
两人找了个靠近边缘的位置坐下(尽管他们很难做到不被人注意),李艺率将小包放在权至龙的膝盖上,小声地同他说话:
“是不是来得有点早了?”
权至龙知道她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因此捏了捏她的手指哄到:“稍微再等一会好了。要不要喝水?”
李艺率:“不要。”
她歪头打量起周围的选手,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我还是直到今天才认清楚决赛的选手。哦莫,有好几个亚裔,就是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
权至龙:“…………”
你这家伙都参加比赛快一个多月了竟然连人都人不清楚吗??未免也太孤僻了吧!
可李艺率却振振有词:“钢琴又不是什么合作项目,不管和选手的关系处得怎么样都不影响技术啊。”
说到这里,李艺率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用肘尖戳了戳权至龙:“对了小权,我哥哥的飞机下午到,等一会采访结束咱们去机场接他哦。”
权至龙:“……?”
闻言他整个人差点跳起来,偏偏碍于是公共场合,只能压低声音以一种十足惊吓的语气结结巴巴道:
“这、这么突然吗……怎么你之前没说起过……”
“干嘛忽然这么紧张啊?之前又不是没见过我哥哥。”
李艺率斜了他一眼,哪里就突然了啊?
李叡承甚至之前还主动和她说起在公司见到这家伙给子公司产品拍广告呢,上高中时到她家做客也碰到过好几次,不至于紧张成这样吧!
权至龙:“……你根本就不懂。”
之前他什么身份?李艺率的跟班,仆人,同桌,好朋友……现在,现在则截然不同。
作为一个觊觎多年终于得偿所愿甚至对她做出更过分的事情的坏家伙……尽管李艺率早就和家里告知过和他交往的事情,甚至他们之前还单独出去度假过,她家的两位男士估计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就心知肚明,可只要回想起上一次在广告片场碰见李叡承笑眯眯的模样,权至龙就不免一阵脊背发凉。
因此这一刻他的心虚是必然的。
坏了,明明参加决赛的人是李艺率,可出于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在决赛开始的前一天,无关人员权至龙便已经开始惴惴不安地胃疼了起来。
*
很快选手们按照编号顺序被叫到名字,进入隔壁临时布置的采访间。
李艺率的位置中间靠后,当她被工作人员引领着走进采访间时,映入眼帘的便是印有肖赛官方Logo的深色巨大幕布。
两把造型简洁的椅子,一盏柔光箱正对着主位,一台摄像机在正前方,旁边还有一位拿着反光板的工作人员。
“请坐,Miss Lee。”采访人员是一位气质干练、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女士,她微笑着用英语示意,态度专业而友好。
李艺率微微颔首,在指定的椅子上坐下,姿态自然而挺拔,双手轻轻交叠放在膝上。她今天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衬衫裙,衬得肤色愈发白皙,也让她在镜头前显得更加沉静。
“放松就好,我们只是简单聊几句,为决赛前的短片收集一些素材。”采访的女士先是安抚了一句,随后看了一眼清单,开始了正式提问。
问题大抵围绕着比赛展开,从对肖邦的看法、对其他选手的评价到决赛准备的曲目。
她的回答不是泛泛而谈,声音清晰,冷静自持,听上去很有条理。
随后对方话音一转,问了一个可能对选手而言颇为尖锐的问题:“我们都知道,您之前参加过范·克莱本钢琴大赛取得了了不起的荣誉,作为演奏家,您似乎已经向世人证明过自己……那这次参赛的理由,能谈谈吗?”
实际上,大多数顶级国际比赛只有年龄限制,并不会明文禁止已经获得其他大赛金奖的选手来参赛。
可尽管规则允许,但在现实层面还是会被认为是不明智,甚至是不合时宜的。
这其中有许多原因,首当其冲的就是以世界冠军的身份回去参加另一个比赛,会被业界视为一种“降维打击”,赢了业内并不会夸赞,只会认为是理所应当,反之,如果折戟则是对声誉的一次重大打击,完全得不偿失。
况且,赢得同类型赛事的金奖也就意味着这名演奏家已经“毕业”了,此后的职业赛道已经完全不同,加上比赛特性的不同和评审口味的差异,像李艺率这样的职业选择在外人看来绝对是弊大于利的。
但李艺率的态度显得十分坦诚。
她微微侧头看向摄像头,眼神平静专注:“我之前一直将精力聚焦于德奥学派作品,这一次来挑战肖邦,就是想要突破自己的舒适区。”
嘻嘻,其实才不是这么一回事呢。
她是抱着拿金奖的决心来的,等到时候一定要拍一张抱着奖杯的照片寄给那位讨厌的乐评人狠狠打他的脸!
已经拥有十多年装模做样经验的李艺率面上不动声色地接受着采访女士的欣赏目光,脑子里其实已经想好了无数准备寄明信片的刻薄语录了。
这件事直到李艺率从机场接回哥哥,连同自家男朋友坐在餐厅吃饭时还颇有些愤愤地抱怨起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讨厌的乐评人突然被爆出犯罪丑闻被抓起来了,害得我想给他寄门票让他亲自来现场都没法实现,真是便宜那个家伙了!”
如果能在现场看到他狼狈尴尬的模样,李艺率甚至都不敢想象自己会是多快乐的小孩!
闻言,李叡承只是推着眼镜浅淡地笑了笑,“是啊,真是便宜他了。”
这么说着,他又看向假装自己是木头人降低存在感的权至龙:“至龙xi怎么一直不说话?”
权至龙:“…………”
他哪里敢说话啊!
自从李叡承知道权至龙这几天一直和李艺率住同一个套房同一间房间以后就以一种微妙的眼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搞得权至龙几乎不敢抬头对上李叡承审视的目光。
他干笑着露出牙齿,艰难地挤出嘴角的笑纹。可偏偏身边有一个完全读不懂空气的家伙拍着他的肩膀大大咧咧试图帮他打圆场:“小权这家伙工作了以后真的越来越内向了!”
权至龙:“………………”
*
决赛,华沙国家爱乐音乐厅主厅座无虚席。
李艺率穿着一袭垂坠感十足的黑色丝绒吊带长裙,披肩长发被松散地挽在脑后——今天她从演出服装到发型全部都由权至龙一手包圆。
他把几枚小星星和小月亮形状的小卡子别在她的发髻间,看着几缕垂坠下来的发丝和空荡荡的耳垂,不免遗憾道:“耳朵上有点空了吧,戴点东西多好看啊。”
之前在大溪地旅行时权至龙给她买了一对质感温润的黑珍珠耳钉,可惜李艺率一直嫌麻烦没有戴,这让权至龙颇感郁卒。
“我有你给我做的小星星就够啦。”
李艺率歪着头在琴室的镜子前转了转,看了一眼镜中已经算是盛装打扮的自己,颇有些美滋滋地答道。
是的,她现在戴的小夹子也是权至龙本人的手工制品,自从最开始给李艺率送出那枚发夹开始,他闲下来时也产生了些做小饰品的爱好。
真拿这个家伙没辙啊。
看着她那副弯着眼睛可爱到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的模样,权至龙也跟着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
眼看候场的时间差不多了,身后李叡承的目光也越来越如芒刺背,权至龙清清嗓子故作镇定地说道:“艺率呀,还记得我们最开始的约定吗?”
“那就好。”
见她点头,权至龙捏捏她的指尖,浅色的瞳孔沉淀出深沉的温柔:“我会在下面一直陪着你的。”
目送哥哥和男友离开,李艺率闭着眼睛在心里滴答滴答数起了节拍。十分钟后,有工作人员引导她走上舞台侧翼,广播里的声音也适时响起:
“第一位选手,李艺率,韩国,钢琴选择:斯坦威。”
“作品选择:《e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
“乐队:波兰国家爱乐乐团,指挥:雅克·贝尔蒙特。”
聚光灯如月光倾泻,李艺率在掌声中缓步走上舞台。她的面容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平静,向台下评委和观众鞠躬,在琴凳上落座,调整呼吸。
记忆又被拉回了那个冬日的傍晚,身材远没有现在高挑的瘦小少年红着耳朵,眨着明亮的眼睛对她许下承诺……连带着那个暮色深沉的冬日也被渲染出了几分温柔。
那个傍晚的温暖实在是叫人很难忘记呀。
这么想着,她睁开眼睛,与指挥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指挥棒落下——
*
肖邦的一生只留下两部协奏曲作品。
李艺率选择的这部编号为Op. 11的第一协奏曲,实际上是在肖邦的《f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Op. 21)之后创作的,只是因为出版顺序在先,所以才被编为第一。
其实从听众欣赏的角度也能有更直观的感受,这部作品实际上比“第二号”协奏曲更为成熟,完成度也更高。
这是肖邦在华沙音乐学院的最后时期,也是他离开祖国波兰前的最后一部大型作品。那时期的肖邦,正处在青春洋溢,对未来充满憧憬与不安的年纪。
因此这部作品中既有对舞台的渴望,也流露着一丝淡淡的忧郁。全曲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纯粹情感,遵循传统的快-慢-快三乐章协奏曲形式,是肖邦独特的风格与精湛技巧的完美融合。
这首曲子与沿用了莫扎特所确立的古典协奏曲曲式,先由管弦乐合奏第一主题,然后由弦乐来演奏出第二主题,紧接着才是钢琴极尽华丽技巧地演奏——开篇呈示部有长达四分钟的引子,管弦乐深沉地铺开,带着无法言说的庄重。
音乐厅内,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片被灯光笼罩的区域,等待着钢琴的第一次发声。
终于,弦乐声部的延长音之后,李艺率的双手落下了——
钢琴的首次进入时落下两组重音,紧接着是一段深情忧郁的独白,一位青年正诉说着他内心的憧憬与离愁。
李艺率的触键在此刻展现了极尽柔美的诗意——她运用了极为连贯的触键,让音色变得异常绵长圆润且富有穿透力。每一个音符都像是被指尖精心打磨,带着朦胧的美感,串联成一条优雅柔和的旋律线。
仅仅是几小节的呈现,便已勾勒出肖邦笔下那片深邃而炽热,牢牢抓住了在场评审和听众的耳朵。
实际上,肖赛的决赛舞台是所有轮次中最不稳定的轮次,历史上最后的第一钢琴协奏曲翻车的大佬不在少数。
所有的协奏曲,不管难度怎样,都比其他正常的器乐独奏作品要困难许多。毕竟协奏曲讲究的是与乐队的配合,一首作品的完成不仅仅只是靠个人的实力发挥,更多的是要发挥出钢琴与其他乐器的统筹。因此只是个人实力强劲并没有任何用处,这也是评委们对李艺率这样一位拥有极高完成度的选手感到期待和惊喜的原因。
‘厉害!不愧是被誉为本届最有希望夺冠的选手。’
二十年前也曾在这个决赛现场捧杯的台下评审忍不住在心里这样感叹,眼中满是惊艳,盛名之下果然没有花架子啊……
与前几轮的“浪漫怪味”不同,经过这一个来月的苦练和打磨,李艺率显然对于作品本身的控制更加成熟了些,增加了许多对于音乐美感的思考,让她的音色听上去更“人性化”。
乐声还在继续。
李艺率的手指在键盘上略显轻柔地跑动,掀起层层涟漪。中段华彩被她以极细腻的踏板控制和精准的节奏张力,将肖邦特有的装饰音处理得既自由又克制。
随着乐章的铺展,钢琴与乐团的对话愈发激烈。
快速音群均匀而晶莹,大跨度的和弦跳跃精准利落,复调线条层次分明,每一条旋律都清晰可辨,细细密密地交织成幻梦一样的美感。
旋律在节奏的框架内自由呼吸,时而微微拉伸,带来深情的咏叹;时而又悄然追回,保持内在的律动。
这一刻,李艺率摒弃了纷杂的思绪,在音乐的表现上做到了她所能做到的极致。不去在乎比赛结果,不去刻意追求对抗,只是让注意力全部投入其中。
圆号的声音在她身边围绕,将旋律线条柔和地托起,柔美到了极限,迷人到了极限……这样一种完全服务于情感表达的瞬间,音乐也充满了呼吸一般的生命力。
从第一乐章的抒情沉思,过渡到第二乐章的静谧冥想,温暖而朦胧仿佛笼罩在一层月色的薄纱之中,月光下的浪漫曲被她精致的踏板技巧营造出仿佛时光都就此停滞的极致意境。
权至龙在台下微微阖眼凝神细听,几乎陶醉在这样如梦似幻的柔美旋律里,简直像是月光洒落湖面,粼粼波光也挑拨着他的心弦。
哎,他的艺率弹得这样好,可偏偏叡承哥都没什么反应……看来这位哥的音乐素养实在是不怎么样啊。
乐声收束,他侧过头看了一眼端坐着面无表情的李叡承,心里不免偷偷地腹诽起来。
*
终曲的到来,如同驱散阴霾的灿烂阳光,又像是离别前一场充满活力的狂欢。
李艺率的演奏注满了蓬勃的朝气,触键灵动,指尖在琴键上轻盈地跳跃奔涌,带出鲜明波兰民族风格节奏特征的活泼主题。
技巧的展示在此达到了顶峰——飞速而清晰的音阶、轻巧准确的颤音、明亮辉煌的琶音……音色如同灯光映射在钻石之上,折射出绚丽的火彩,如万花筒一般多变。
听众们的情绪已经从之前略显忧伤的夜曲中抽离,可李叡承的思绪却仍停留在很远的地方,坠入多年前潮湿冰冷的雨夜——
*
按照传统家庭分工,李艺率家的结构相较于其他家庭略有不同——具体表现为,哥哥李叡承又当爸爸又当妈妈。
母亲在生下艺率以后就去世了,父亲则忙于工作,因此当时还在上高中的李叡承被迫承担起了很多。
那是在他十四岁的那一年。
母亲拉着他的手放在肚子上,脸上带着当时李叡承看不懂的热切和憧憬,笑着问他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妹妹很好,弟弟也很不错。
反正作为哥哥,他会一直承担起自己的责任的。
还没等他回答,掌心下的肚皮下有小手动了一下,似乎是在偷偷和他打招呼,吓得他猛地缩回手。好像有点淘气啊——这是李叡承对这个未出生的孩子最初的全部印象。
孕育着新生的春天并未持续太久。
艺率的到来,伴随着母亲孱弱的烛火在某个春雨连绵的深夜,彻底熄灭。
医院走廊的尽头很长,看上去既苍白又昏暗,消毒水的气味刺鼻,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医护人员进进出出,只觉得冷。
母亲在这个雨夜彻底阖上了眼,他看着父亲抱着那个她拼了性命留下的遗产——是个皱巴巴的,通红的小东西。小小的艺率闭着眼睛,发出猫一样细弱,听上去却很有些不管不顾的尖利的声音。
十四五岁的少年,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叛逆的憎恨。
在艺率出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始终无法释怀,更无法直视这个瘦小的生命。
他恨这雨夜夺走母亲,恨这死亡与新生交替的残酷,更恨伴随着妹妹的出生而被迫失去庇护的消亡。
可这孩子看上去实在是太乖了。
总是一声不吭地跟在照顾她的姨母脚边,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过来,眼里尽是些困倦。
等到李叡承真正将她抱在手里才知道这是个麻烦的撒娇精。
小小的身体像是没骨头一样贴着他的脊背,细软的手臂缠着他的脖子,幼儿高热的体温落在他的耳侧,口齿不清地喊他哥哥,哥哥。
被祖父母给了冷脸也不生气,被照顾的姨母用力掐大腿也不哭,甚至被邻居家的坏孩子故意锁在黑漆漆的衣柜里也只是小心地抹着眼泪——
那大概是艺率童年里唯一一件叫李叡承后悔的事。
自那以后就又是一个雨夜。
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头发被暗红色的液体浸染,脸侧脖颈胸口满是鲜血,苍白着嘴唇紧闭双眼,几乎是毫无生气。
那么多血,那样鲜红,简直让李叡承多看上一眼便惊惧得神魂失守。
那天晚上医院走廊的灯光还是和记忆中一样,又苍白又昏暗。消毒水的气味依旧刺鼻,他站在抢救室外,指甲掐进掌心,冷得牙齿发抖——
他曾经在同一个雨夜,站在这里永远告别了自己的母亲,又在十四年以后,站在同一个地方等待来自亲手养大的孩子的审判。
好在这样残忍的事情最终没降临到他身上。可他来不及庆幸,甚至根本没办法庆幸——
他娇气又备受宠爱长大的妹妹在这个雨夜留下了终其一生无法摆脱的绝望梦魇。
艺率活得很痛苦,今后的人生大概率也会一直这样痛苦。
他知道。
可对着自己付诸心血亲手养大的孩子,放手这个词又哪有那么容易?因此那天下午李叡承将妹妹从天台背下来,单薄的身体像小时候那样缠着他的脖子,他看向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几乎要在心里落下泪来。
再坚持一下吧,艺率。
拜托了……就当是为了自私的哥哥。
他的艺率最终还是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像是又回到了李叡承最熟悉的模样。
撒娇,偷懒,闹发小脾气,嘴里总有说不完的抱怨,成天叛逆地嚷嚷着我需要自由……简直和小时候的那个娇气包没什么两样。可李叡承却还是会时常回忆起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
毫无神采,毫无波动,
那是只要回忆起来就让他感到惊惧的眼睛。
都说亲人间的缘分,就是不断目送对方的背影渐行渐远。时隔多年以后,李叡承又再一次看向妹妹的背影。
不同于那个在医院天台孱弱的背影,现在的她看上去肆意许多,好像终于从梦魇中挣脱出来,手捧鲜花,被挂上金牌,在众人掌声和欢呼的簇拥下,快活地跑向光明的方向,跑向那个模样看上去很有些不起眼但却眼神坚定的男孩——
他的妹妹被另一个男人稳稳接住,被搂在怀里,甚至像是坐上了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王座,在光芒铺就的远方只给他留下了一个背影。
雨停了吗?
掌声太过热烈密集,李叡承一时也分辨不清。
他看着满脸兴奋的红晕,满脸写着快乐的妹妹,除了欣慰以外,似乎只剩下了满心惆怅。
啧,真是个让人看不顺眼的臭小子。
早知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让他进家门了。
*
李叡承只在华沙呆了一晚,等李艺率领完奖便匆匆离开。
权至龙的心里其实很有些窃喜,但嘴上还要装模做样发出惋惜的声音:“哥真的很忙啊……”
李艺率:“闪击波兰结束,德国佬是时候回去整顿军备了!”
权至龙:“…………”
这家伙是真的很喜欢玩这种恶趣味的烂梗啊!
其实不止是李叡承,他们也是时候该离开华沙了。
权至龙接下来的行程被安排的很满,等十一月回到首尔就又是持续两个来月的打歌宣传期,李艺率也得回到美国继续中断的学业。在这样临近分别的时间里,自然心里难免惆怅。
这天晚上他们沿着维斯瓦河畔漫步,看河水映着岸边灯火的波光粼粼,在流淌的夜色中诉说爱意。
权至龙:“……下一次见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离别的时间越发紧凑,这一周难得的相聚在此刻回味起来也带着苦涩的余韵。
李艺率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大概还要等两个多月以后吧,等你宣传期结束我就放寒假了啊。”
闻言他的神色萎靡,拖长了声音显然很有些不舍:“还要两个多月啊……真的好久。”
“只需要两个多月哎!”
李艺率笑着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落下一串吧嗒吧嗒的轻吻,“要往好了想啊小权!我们未来还会有很多很多时间要在一起,和今后那么长的时间相比,眼前这两个多月,不是很微不足道的事情吗?”
她看着他还没来得及擦去失落的眼睛,歪着头笑嘻嘻地凑近:“而且,只要一想到和你的下一次见面,我就会开心地满心期待起来哦!”
到时候要穿什么衣服,想要一起去做什么事情,会和彼此说些什么……甚至连等待的时间也因此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显得格外珍贵了起来。
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叫人幸福的事情吗?
权至龙沉默地听着,怔怔地看着那双暖棕色的眼睛仿佛落入河畔灯火,糅杂着细碎的光,险些将他的夜空一并照亮。
心底的阴霾好像在悄然间散去了些,随即又是更复杂的热流涌了上来。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将她的手指攥在掌心,向前一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了。
喧嚣远去,只剩下河水温柔的流淌,和两人交织的呼吸。
权至龙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蹭着她的鼻尖,呼吸可闻。
他没有立刻吻下去,只是这样静静地贴着,清晰地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自己的倒影。
这一刻实在是离幸福太近了。
因此在这个即将触摸到幸福的时刻,反倒让人猝不及防地从心底生出些许不安和感伤来。
权至龙微微偏头,手臂环住她的腰,将她急切地圈在自己怀中,温热的唇瓣带着无比珍视的爱意,轻柔地覆上——
没有急切,没有贪婪的索取,甚至无关任何欲望,只有缠绵的,不舍的流连。
他们在流淌的维斯瓦河畔,交换着一个稀释离愁的吻。
晚风带着河水的微凉气息拂过他们相贴的脸颊,对岸的灯火与天上的疏星一同沉默地见证着这分别前夜的缱绻。
请你一直都拥抱我这颗在黎明前颤抖的心吧。
权至龙捧着李艺率的脸与她交换呼吸,将这个吻镌刻进记忆里的同时,无比脆弱地这样想到。(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