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重地笼罩着绵阳电子九厂略显破败的家属区。
筒子楼二层那间狭小的房间里,陈建军躺在咯吱作响的床上,双眼圆睁,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上。
他一晚上都没睡着。
身体因为极度的疲惫而渴望休息,但大脑却像一台过载的发动机,轰鸣着,反复播放着白天同学王斌带来的那个消息。
“北方…宁北…效益好…招揽人才…项目资金充足…家属解决工作…”
这些词语如同带着魔力的音符,在他脑海中盘旋。
如果去了,自己可以心无旁骛地调试电路,验证算法,再也不用为一张示波器的采购单跑断腿。
孩子能喝上足量的奶粉,小脸变得红扑扑的,妻子也不用再为几毛钱的菜钱斤斤计较,每个月都能按时拿到足额的工资,甚至还有结余给家里添置点东西……
这画面太具有诱惑力了,光是想想都觉得太美好,几乎瞬间就能将他从眼前这泥潭般的困境中打捞出去。
然而,另一个不同的想法也响了起来:
“跳槽?去了新的地方,人生地不熟,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辛辛苦苦搞了快三年的‘小型化战术跳频电台’项目怎么办?那些熬了无数个夜晚画出的电路图、推导的算法、写的技术报告……难道就这么放弃了?”
“QPSK调制器的载波同步,已经有眉目了,只差最后临门一脚的实验验证!”
“相位模糊消除电路的雏形也在你脑子里成型了!”
“还有那个利用DDFS直接数字频率合成来替代传统模拟VCO(压控振荡器)的大胆想法,一旦成功,性能将提升一个档次!”
“到了新单位,谁会相信你一个外来户?”
“谁会支持你继续这个‘半吊子’项目?大概率是被安排到一个不相干的岗位上,从头学起,或者去打杂!”
理想与现实,让陈建军内心异常煎熬。
一边是看得见的贫困和家庭的责任,一边是看不见却沉甸甸的技术理想和项目情怀。
他舍不得这个项目,眼看就要破土而出,却可能因为缺乏最后的养分而夭折。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妻子的呼吸声在身旁均匀地响起,带着浓浓的疲惫。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的天色渐渐透出些微的灰白。
陈建军依然毫无睡意,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太阳穴突突的跳。
早上,陈建军顶着一对浓重的黑眼圈,脚步虚浮地走进了电子九厂那栋外墙斑驳的研究所小楼。
脸色蜡黄,眼神涣散,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儿。
“哟,建军,咋回事?昨晚偷牛去啦?”
同一个项目组的同事老张看到他这副模样,习惯性地开了句玩笑。
要在平时,陈建军或许还会回怼两句,但今天,他只是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便径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
那张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旧木桌上,堆满了各种技术手册,手绘的电路图,写满演算过程的草稿纸。
他拿起一份关于QPSK相位检测电路的资料,试图集中精神,但那些熟悉的公式和波形图此刻却像天书一样,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整个上午,他都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
他几次拿起烙铁想焊接电路,都因为精神不集中而差点烫到手。
中午吃饭的铃声响起,同事们拿着饭盒往食堂走去,陈建军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依旧呆呆地坐在位置上。
就在这时,
研究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推开了。
老厂长端着两个铝制饭盒走了进来,他走到陈建军桌前,将其中一个饭盒放在桌上,里面是食堂今天少有的加了点肉片的菜,还冒着热气,另一个饭盒里则是普通的素菜。
“建军,还没去吃饭?给,我从食堂打了点,将就吃点。”老厂长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不易察觉的关切。
陈建军连忙站起身:“厂长,您……我这……”他有些手足无措。
“坐下,坐下吃。”老厂长自己拉过一张凳子,坐在陈建军对面,打开了自己的饭盒,里面是和他递给陈建军那个饭盒里一样的素菜。
他看着陈建军那憔悴不堪的样子和浓重的黑眼圈,叹了口气,从有些磨损的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着的小包。
他一层层打开手帕,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小沓钱,面额不等,看起来像是攒了很久,老厂长将钱推到陈建军面前。
“建军啊,厂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我这……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不多,你先拿着,给孩子买点奶粉,或者应急用。”
老厂长的语气充满了无奈和愧疚:
“我知道你难,项目也难……再坚持坚持,总会有办法的……”
陈建军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看着那沓带着老厂长体温的,皱巴巴的钱币,再看看老厂长饭盒里不见油腥的素菜,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了解老厂长,知道他自己的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这钱,不知道是他从牙缝里省了多久才攒下来的。
“厂长……这……这我不能要!您自己……”陈建军的声音哽咽了,用力地把钱往回推。
“拿着!”老厂长的语气陡然变得强硬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硬是把钱塞进了陈建军工装的上衣口袋里:
“我是厂长!听我的!厂里现在给不了你支持,我这当厂长的,心里有愧啊!”
他的手在陈建军的肩膀上重重地按了一下。
然后,老厂长没再说什么,端起自己的饭盒,默默地低头吃了起来。
陈建军看着对面埋头吃饭、鬓角已经花白的老厂长,鼻子一酸,泪水差点夺眶而出。
他最终没有再推辞,只是低着头,机械地扒拉着饭盒里的饭菜,那点难得的肉片吃在嘴里,却感觉不到任何滋味。
下午,研究所里的气氛依旧沉闷,陈建军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试图继续上午未完成的电路调试,但收效甚微。
就在下午三点多的时候,一个家属区的邻居气喘吁吁地跑进了研究所,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径直找到陈建军:
“陈工!不好了!你快去厂医院看看!你家娃儿突然发高烧,抽筋了!你爱人抱着孩子去的,急得直哭,听说……听说医药费都不够!”
这个消息,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击穿了陈建军苦苦支撑的心理防线!
孩子!发烧抽筋!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所有的纠结,所有对项目的留恋,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
他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脸色煞白,也顾不上和同事解释,像疯了一样冲出研究所。
他先是跑到相邻的办公室,语无伦次地向几个关系稍近的同事借钱,大家看他急成那样,也纷纷凑了一小笔钱塞给他。
陈建军攥着那叠包括老厂长给的和同事们凑来的零票,一路狂奔到厂区内部那家条件简陋的职工医院。
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他看到了让他心碎的一幕:
妻子正抱着脸色潮红、闭着眼睛微微抽搐的孩子,无助地坐在病床边的凳子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肩膀因为压抑的哭泣而不住地抖动。
看到陈建军进来,她抬起泪眼,那眼神里充满了疲惫。
“建军……怎么办啊……医生说要住院观察,还要用些好点的药……咱家……咱家哪还有钱啊……”妻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
陈建军走过去,一把将妻子和孩子紧紧搂在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用……”他反复说着,声音沙哑。他看着妻子憔悴的面容和孩子痛苦的小脸。
之前所有的“不好意思”,“舍不得”,“再坚持一下”的念头,在这一刻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连最基本的让家人安康、让孩子有病能医都做不到,还谈什么理想?谈什么科研?
安顿好孩子,办理了简单的住院手续,将借来的钱几乎全部垫付了医药费后,陈建军站在医院走廊昏暗的灯光下,看着窗外沉沉的暮色,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不能再让妻子和孩子跟着自己过这种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日子了!
什么面子,什么项目情怀,在生存和家庭责任面前,都不值一提!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大步走向厂里唯一有外线电话的传达室,他拨通了省城同学王斌单位的电话。
“王斌,是我,建军。”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你昨天说的那个事……我考虑好了。我……我愿意去。麻烦你,帮我联系一下那边。越快越好!”
电话那头的王斌似乎有些意外他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但也没多问,立刻答应下来。
没过多久,在王斌的牵线下,一个电话直接转接到了省国防工办副主任赵建国的办公室。
赵建国正为林默交代的“挖人”任务物色人选,听到秘书说有一个绵阳电子九厂的工程师主动联系,还是搞数字跳频通信的,立刻重视起来,亲自拿起了电话。
“喂?是陈建军同志吗?我是北河省国防工办赵建国。”赵建国洪亮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
陈建军稳住心神,尽量清晰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重点说明了自己正在研究的“小型化战术跳频电台”项目,以及所涉及的关键技术,如QPSK调制解调、DDFS频率合成、抗干扰编码等。
赵建国虽然对具体技术细节不是完全精通,但“跳频”,“数字通信”,“抗干扰”这些关键词,正好与林默之前提到的无人机实时传输和未来军用通信系统的需求高度吻合!
他越听眼睛越亮,这可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人才啊!
“好!好!陈建军同志,你的情况我了解了!你放心,你和你家人遇到的困难,组织上一定会想办法帮助解决!”
赵建国语气热切而肯定,“你这样的专业人才,正是我们急需的!你等着,我立刻向相关单位推荐你!保持通讯畅通!”
挂断陈建军的电话,赵建国难掩兴奋,立刻又摇通了林默的红星厂。
“林默!好消息!刚接到一个主动投靠的!绵阳电子九厂的工程师,叫陈建军,正在搞数字跳频电台!”
“听起来技术很对口,就是你们需要的通信方面的人才!家里好像遇到点困难,正是需要帮助的时候!你看……”
电话那头的林默,听到“数字跳频”这四个字,眼中瞬间闪过一道精光。
这简直是瞌睡遇到了枕头!他立刻回复:
“赵主任,这个人我们必须争取到!麻烦您立刻协调,尽快安排他和他家人过来!”
“所有的安家,工作安排,我们红星厂全权负责!要快一点!”(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