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庸根基 第二章 疑心

    裴谦办事极重实效,既与陆逊定了半年之约,便立刻给予了与其才智相匹配的待遇。他并未让陆逊继续居于先前软禁的偏院,而是在「望荆堡」内宅区域,专程命人收拾出一间净室。

    远离军营喧哗,推窗可见院内疏竹,更显雅致。室内打扫得一尘不染,墙壁新近以细泥抹平,地面铺着干燥的蒲席。一应器物虽不奢华,却极尽周全:一张宽大的榆木书案,案角摆放着青瓷笔洗、一方歙砚,以及数支品相上佳的狼毫、兔毫笔。

    一旁的书架上,整齐码放着空白的竹简、木牍,以及裴谦能搜集到的各类典籍,虽谈不上汗牛充栋,却也涵盖了经史、农政、律法乃至一些地理杂记。墙角设有一张舒适的卧榻,铺着洁净的葛布被褥。

    窗边小几上,除了那套陆逊惯用的茶具,还常备着时令果品。

    更重要的是,裴谦指派了一名沉静伶俐、识得些许文字的老仆专门负责照料陆逊起居,传递饮食,并严格吩咐不得打扰,亦不许外人轻易靠近。堡内众人只知此乃将军极为看重的客卿居所,具体身份却鲜有人知。

    如此一来,陆逊虽仍不得自由出入堡寨,但其生活环境与先前已是天壤之别。这间净室成了他运筹思索的静斋,笔墨纸砚是他挥洒才智的利器。他得以在一种被尊重、被需要的氛围中,潜心为裴谦勾勒房陵郡的生聚之策。

    此刻,他正凝神听着裴谦阐述月余考察的成果与忧虑。

    裴谦的手指划过粗糙的简图,语气沉静却带着紧迫感:“伯言请看,此便是我房陵根基。郡籍仅六千余户,口三万余。地僻人稀尚在其次,依常规税赋度支,岁入所能供养之郡兵,不过五百之数!此诚腹心之患。幸得申耽之粮,暂解一年之急,然若不能在此期间寻得生财聚力之道,一年后,你我皆成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他又将几片记录物产、匠户的木牍推至陆逊面前:“郡内并非毫无底蕴。山林有漆、药材、良材,河泽有鱼获之利,散落匠户虽不多,亦能铸铁、木工。然皆如散珠,未能成串,其利甚微。”

    陆逊默默听着,目光快速扫过那些数据与记录,心中已是明镜一般。他沉吟片刻,方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直指核心:“将军所忧,乃开源与节流二事。节流者,非克扣士卒民夫口粮,而在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开源者,非横征暴敛,而在因地制宜,广辟利源。逊有一策,或可两全。”

    他执笔,在一方空白的木牍上写下“屯田”二字。“此乃魏枣祗旧制,现成之法,拿来用之,最是稳妥。可选房陵、昌魏河谷之地,立军屯、民屯。将军麾下士卒民夫,择其精壮娴熟农事者,编为屯田兵,郡府予牛、种,所获按官六民四或对半分之。此策一行,一年内,军粮可部分自给,二年或可大半自足,此乃固本之基。”

    接着,他又写下“百工”二字。“散落工匠,需聚其力。可设‘百工署’统辖,按其技艺分等,给予钱粮,专司打造、修缮军械农具。将军可颁下制式,统一规格,如此则器用坚牢,效率倍增。山中矿点,需探明,设小规模官冶,即便产量不高,亦能省去外购铁料之耗。”

    笔尖再动,“山泽之利”四字落下。“漆、药、木材、桐油,皆可官营专卖。组织人手有序采伐收集,由郡府出面,与汉中、乃至荆州北部隐秘交易,换回盐、铁、布匹等紧缺物资。此非小利,乃沟通内外、以土产换急需之血脉。”

    最后,他写下“兵制”。“兵力贵精不贵多。现有兵力,需分等。精选五百至一千为常备‘战兵’,严加训练,甲械优先供给。余者皆为‘屯田兵’,农隙操练,战时为辅兵或守城。如此,则能以最小耗用,维持最强战力。”

    陆逊放下笔,看向裴谦:“此诸策,环环相扣。屯田解粮秣之忧,百工署与官冶保器械之需,官营专卖通财货之流,兵制改革省养兵之费。推行之初,必有艰难,然只要将军有决断,上下用命,半年之内,必见成效。房陵根基可自此而固。”

    裴谦听完,眼中光彩大盛。陆逊之策,并非奇谋巧计,而是堂堂正正、扎根于现实的系统性的治理方案,将他考察所见的零散信息悉数串联,化为了清晰可行的步骤。这正是他目前最需要的东西。

    “好!便依伯言之策!”裴谦抚掌,语气中带着难得的振奋,“明日我便召集傅肜、廖化等人,将此诸策细化,分头推行。这‘百工署’与官营专卖之事,恐怕还需伯言多多费心,拟定详细章程。”

    陆逊微微颔首,淡然道:“既应将军之约,自当尽力。逊于江东时,亦曾留意此类庶务,稍后便可将细则草拟出来,供将军参详。”

    两人相视一笑,虽仍各为其主,但在这斗室之内,为了房陵这“一亩三分地”的生机,一种基于才智碰撞与务实目标的奇特默契,已然生成。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映照着案上那幅即将被改变的土地图景,也映照着两位当世俊杰心中各自不同的盘算与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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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陆逊暗地筹划,廖化捉刀协助署理房陵郡的政务,裴谦得以腾出手来梳理一下军事构成脉络,在还没有形成足够的养军之资的前提下,裴谦只保留并补齐了六百战兵的摧锋营,这六百将士单独编为兵户,不承担军户的屯田之责,专职为兵。还是归高进、薛勇、陈肃分别统领,陈肃在关羽安排西撤时便是配属周仓、廖化一路,有惊无险,如今官复原职。选锋卫交由张南统领,算是裴谦的亲卫。其余从荆州来的幸存士卒加上民夫暂编为四千余军户,征调即为兵、闲时即为民,由郡治出面撮合这些外来户与当地适龄女子通婚,帮助他们落地生根。

    原有的郡兵中的三百余匠人转为匠户,剩余的军户与新增的这四千余户一同交由傅肜统带,采用轮换制,每轮征调五百人,为期一年,专职负责郡内巡防、缉盗、守城等一应治安之责,称为“当值郡兵”。期满后返乡,再由下一轮征调者接替。如此,既可保郡内常备治安之力,又不至过度占用耕作劳力。

    目前的军队建制规模不大,武吏数量很充足,不用裴谦耗费太多精力在整肃军纪、及日常作训上。下车伊始之时事情千头万绪让人望而生畏,待沉下心来慢慢梳理,一件一件的分配好专人负责后,后面的脉络便逐渐清晰,各项事务也得以纳入正轨,虽不至顷刻间政通人和,却也能看见诸事渐次推行,郡治内外运转的章法初具雏形。

    待诸事皆有头绪时,裴谦倒是变得常有空闲了,是时候开始实施下一步计划了,

    有道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裴谦早就有意从军队的装备入手,以期更加有效的提高士卒的战斗力及战场防护能力。政务上既然委给了陆逊,裴谦自然不便过多干涉,但好在编练了许多军户,若不深度挖掘其中潜力,实在可惜。况且,冶铁、锻造这类基础行业的振兴,往往能带动农具、工具乃至各项建设的进步,诸业相辅相成,正是强基固本之要。

    因此,裴谦决定先利用手中的军户,尝试发展一下“军管工坊”行业。

    这并非他一时心血来潮。他“重生”前的家乡是一个曾经闻名全国的钢铁之都,自小耳濡目染。家中两代人,多有从事煤矿井下开采、铁矿筛选、高炉冶炼乃至铸造成型的,从黑黝黝的原煤、矿石到红彤彤的铁水,再到成型的钢条铁件,整个流程他虽未亲手操作,却早已听得烂熟,看得分明。家乡那座规模宏大的钢铁博物馆,更是他少年时常去之地,古老的冶铁图录、现代化的炼钢流程模型、各式矿石标本以及历代兵器农具的演变,都曾深深吸引过他,在他脑海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这些深藏的记忆与知识,于此世而言,无疑是超越时代的宝贵财富。他或许不知如何亲手砌出一座完美的高炉,但他深知改进燃料(如尝试将煤炼成焦炭)、优化鼓风(如何提高风温风量)、以及设计更合理的炒钢、灌钢流程所能带来的巨大增益。他明白,无需一步登天搞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只要能将当下已有的技术进行系统性整合与关键点改良,其产出效率与产品质量,便足以远超这个时代寻常匠户的分散作业。

    而房陵郡地处荆山山脉与大巴山东段余脉交汇之处,山峦起伏,沟壑纵横。自古便是地质活动频繁之所,亿万年来,复杂的地质构造运动,将深埋地底的矿藏推挤、折叠,最终暴露于山体岩层之中。虽未见史册明载大型矿场,但依其地理脉络,山石色泽,溪流砂砾间常伴生的零星矿苗,裴谦便断定,此地必然蕴藏着可供利用的铁矿及煤矿资源,绝非贫瘠无物之土,起初走访时因意不在此故而没有深入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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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蒙卧于榻上,面色蜡黄,呼吸沉重。病痛连绵多日,将他一身英气消磨殆尽。主公孙权已是数次亲临探视,恩宠冠绝诸臣。此番,吕蒙正觉胸中愈发憋闷,欲唤人再请医官,却听门外脚步杂沓,甲胄铿然,房门竟被毫不客气地推开。

    孙权立于门前,面覆寒霜,眼中怒意如实质般压下。他先是瞥见吕蒙病骨支离的模样,眉头一蹙,那汹涌的怒气似被强行按捺下去几分,旋即化为更深的冷冽。他猛一挥手,对身后侍从与屋内仆役厉声道:“尽皆退下!候于院外,无我令,不得近前!”

    众人惶然垂首,顷刻退净,室内只余君臣二人。

    孙权几步踏入,并不近榻,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卷素帛,掷于榻前地上。

    “吕卿!”孙权声音不高,却字字透着不满,“今日我过府,方至中庭,卿府中一仆役见驾不迎,反转身疾走!卫士追擒之下,此獠对卿府中径路异常熟稔,几番围堵皆被其脱逃!最终……竟是在后院僻静处发现其钻越狗洞的痕迹,追逐厮扯间,只撕下这片衣衫,此物便从中掉落!”

    他目光如钩,钉在吕蒙脸上:“我拆看之后……嘿,好一番诛心之论!帐下重臣,眼下行踪不明、久无音讯者,唯陆伯言一人!吕蒙——你实告于我!陆逊究竟何在?!这信中所谓‘亲往说之’、历时良久方使‘二位意动’,又是何指?!!”

    那卷素帛落在榻边,无声,却重若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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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东旧事,血迹未干。昔年孙伯符马踏吴会,我故里英杰凋零(暗示陆逊祖父陆康因孙策而亡),父祖辈血染山河,此仇此恨,日夜灼心,岂敢或忘?今表面承平,然猜忌之根深种,鸟尽弓藏,岂是虚言?公今日之功愈盛,距深渊亦愈近矣。

    吾不忍见公重蹈我先人之覆辙,故亲往说之,历经艰险,终见二位。彼初时疑虑重重,闭门不纳。吾立于庭前,剖肝沥胆,陈说孙氏之寡恩,共忆江东之旧殇,更明言今日之势——公若倾危,彼等亦岂能独善?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历时多日,彼二人之意终动。此非易事,然大势如此,彼等亦明智之人也。

    然,此间耗时已多,吾久离在外,恐已引他人侧目。时机如白驹过隙,瞬息即逝。若待上方生疑,或彼等心思有变,则万事休矣!

    箭已在弦,不得不发。望公勿疑,速断速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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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蒙艰难地撑起半身,伸出手,微颤地拾起展开。目光扫过,他脸色霎时更加灰败——虽无名无款,但字里行间提及的旧日血仇、对孙氏猜忌的洞察、以及那“亲往说服”的隐秘行动,皆如毒针般刺入眼底!他瞬间明了,这是一桩极其恶毒的构陷,直指他与陆逊,更要撼动根本!

    他强咽下喉间翻涌的腥气,急声道:“主公!此信……此信绝非伯言手笔!此乃……此乃敌人歹毒离间之计!其意不在臣与伯言,而在乱我军心,毁主公股肱啊!”

    他气息不稳,断续道:“伯言此前确曾请命,欲行一险策,深入敌后,为我大军预作绸缪……只因事属绝密,故未及详禀主公……如今他音讯断绝,臣正日夜忧心……岂料……岂料竟为奸人所乘,以此构陷!”

    孙权的脸色丝毫未因解释而缓和,眼中疑云更浓,他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更迫人:“深入敌后?预作绸缪?吕子明,事到如今,卿还要用这等虚言搪塞我吗?!即便卿所言非虚,为何偏偏是此时?为何偏偏在他杳无音信之时,这等‘铁证’便恰好落入我手?!这无名之信,字字句句皆似在卿二人身侧所见!叫我……如何再信?!”

    情绪激荡之下,吕蒙再也支撑不住,猛地一阵剧咳,伏在榻边呕出一口暗红的淤血,星星点点,溅染在素帛与寝褥之上。

    室内顿时死寂,只余吕蒙破风箱般的喘息。孙权矗立榻前,面色阴晴不定,看着气息奄奄的重臣,又看向那封染血的、无名的密信,上位者的猜忌与残存的信任在他心中剧烈撕扯。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榻上奄奄一息的臣子,猛地转身,拂袖而去,将那卷染血的素帛紧紧攥在手中。(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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