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庸根基 第四章 柱石

    工坊建设的相关工作已经布置了下去,成效要几个月之后才能见到,接下来裴谦要面临一个更大的挑战,粮食不够吃了!

    望荆堡,陆逊居所。

    裴谦面色凝重地看着案几上陆逊刚刚呈上的几卷竹简,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数字和条目。

    陆逊站在一旁,逐一解释道:“将军,此乃郡府历年仓廪簿册与逊这月余核查整理的现状。情况已大致明晰。”

    “田亩。郡内在册纳税之田,共约三十二万二千亩。然抛荒、隐匿者不在少数,去岁实际播种之田,恐不及三十万亩。即便以丰年计,亩产一石五斗,去岁秋粮入库亦不过四十二万石左右。”

    “丁口。郡内编户齐民,约六千五百户,三万三千口。加之将军麾下将士,每日张口吃饭者,计三万四千人。人年均需口粮十八石,一年便需六十一万二千石粮。”

    说到这里,陆逊停顿了一下,让裴谦消化这个巨大的差额。

    “库存。去申耽太守处‘借’得粮秣,入库共计二十五万石。加之郡仓原有陈粮及沿途所得,眼下郡属官仓与各地义仓共存粮约四十二万石。”

    沉声道:“即是说,算上申耽的粮秣,房陵去岁的产出加上库存,也远远不够吃到明年秋收。”

    “正是。”陆逊点头,继续他的推演:“依最简陋之算法,自今日起,三万四千人每日耗粮约一千七百石。现存四十二万石粮,可支撑八个半月。而距来岁粟稻成熟收割,至少还需十一个半月。”

    “这尚未计入种子、可能的军饷开支亦或灾荒、战事。即便将军已令四千将士转为军屯,然新垦之地,首年产出有限,仅能略作补充。换言之,我等至少有三个月的粮缺。这缺口,在青黄不接之时的五、六月间,最为致命。”

    陆逊总结道:“结论便是,若能熬过来岁夏秋之交,待军屯新田亦有产出,至后年此时,在人口未有大量增殖的前提下,我房陵或可望……仓廪渐实,初步自足。”

    三个月的粮缺,听起来不长,但在古代,这足以让一支军队崩溃,让一个政权覆灭。这意味着在收获之前,必须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所有人都要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或者,必须找到新的粮源。

    “伯言,数目条目,俱已分明。对策也需分明。开源节流,双管齐下。节流之事,我自会与傅肜商议,令军中率先缩减用度,与民共度时艰。而这开源增效之策,乃是长远根本,非一日之功,却必须即刻着手。”

    他身体前倾,正色道:“我想请伯言出面,召集郡中精通农事、水利的吏员与乡老,召开一次议曹会议,专门商讨这助农增收、省时省力之法。但凡有所建言,皆可畅所欲言。务求集思广益,议定几条切实易行的法子,颁行下去。吾等之志,便是岁岁尝试,务使田亩所出,岁增其功!”

    他顿了顿,看着陆逊,语气转为商议:“此事关乎万民生计,需得一精明强干之人主导。伯言大才,于此事见解最深,我想请你总揽其责。此事千头万绪,需得一深谙经济民生之才总揽其纲。伯言大才,于此事见解最深,我是万万不及的。只是不知……先生是愿依旧如这月余般,居于幕后运筹帷幄?抑或是愿以‘客卿’之名,走到台前,从容调度?无论你如何抉择,你我先前半年之约,字字不变。”

    陆逊闻言,微微一怔。这一个多月来,他虽身处囚笼,却得以摆脱东吴朝堂的倾轧算计,全身心投入到梳理钱粮、规划工坊、核算田亩这些极其具体却又关乎民生的政务之中。事务虽繁杂艰辛,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每一策每一算,都能化为实实在在的成效,惠及一方百姓。这种成就感,是他作为江东谋士时罕有的。

    他只犹豫了片刻,便颔首应允:“将军以诚相待,将如此重任相托,逊岂能推辞。便以化名‘陆文’行事即可,不必张扬。”他随即有些疑惑地问道:“只是,此事关乎房陵根基,为何不由将军亲自部署,更能彰显重视?”

    裴谦微笑着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道:“申太守此前‘慷慨’相助,解了我军燃眉之急。于情于理,我都应当亲自前往上庸,登门拜谢一番才是。”

    说完沉吟了一会儿,转过身微笑着看着陆逊道:“前有卧龙、凤雏,我看伯言便称怀瑾吧,怀瑾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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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谦的上庸之行被吕蒙的死讯打断了。

    暮色透过窗棂,在青石地上拉出长长的斜影。室内并未点灯,一片昏暝沉寂,唯有两人对坐的轮廓,和案几上一封刚被裴谦轻轻放下的简帛文书。

    空气凝滞,仿佛被无形的重物压着。

    裴谦的声音低沉,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听不出太多情绪:“江陵露布报丧……吕子明,薨了。”

    他对面的陆逊,原本平和舒展的肩线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并未立刻回应,只是目光从裴谦脸上移开,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要穿透墙壁,望见千里之外那座他曾无比熟悉、如今却倍感陌生的江陵城。

    近两个月来,在这房陵一隅,他运筹帷幄,将胸中韬略付诸实践,与裴谦虽未明言,却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屯田、百工、兵制……这一切几乎让他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脱离了江东与西蜀不死不休的缠斗,找到了一个能纯粹施展抱负的天地。

    这是一场美好而宁静的梦。

    然而,“吕蒙之死”这四个字,像一只粗暴的手,毫不留情地将他从这场梦境中拽了出来。

    梦,醒了。

    现实的残酷瞬间淹没了他。他是陆逊,吴郡陆家的子弟,江东的臣子。他的家族、他的责任、他过往的一切,都系于江东。这两个月与裴谦的“合作”,此刻想来,竟像是一场对过往身份的背叛,一场镜花水月的沉溺。

    一种难以言喻的、尖锐的情绪猛地刺上心头。是幻灭,是自责,更是一种莫名的怨怼。他倏然抬眼,看向裴谦,目光里褪去了平日的温和,染上了一丝冷冽与尖锐。

    “裴府君告知在下此事,意欲何为?”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自身都未察觉的讥诮。

    这怨气来得突兀,却真实无比。他在怨裴谦为何要将他带入这场梦,又为何要用这现实亲手将梦打碎。他甚至隐隐觉得,是裴谦的存在,凸显了他此刻处境的可笑与尴尬。

    裴谦沉默地看着他。

    他对吕蒙之死确实有些意外,前世模糊的记忆与现实的轨迹产生了偏差,让他对历史的必然与偶然生出一种敬畏般的迷茫。而更复杂的是他对陆逊的情绪。眼前这个人,是未来夷陵之战的胜利者,是几乎凭一己之力扼杀了蜀汉气运的人。他有敬佩,有对历史巨擘天然的仰望,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知悉其命运轨迹的疏离感。

    他将陆逊留在房陵,固然是惜才,是顺势而为,又何尝没有一种潜意识里想要“改变”什么的妄念?

    此刻,陆逊眼中那清晰的怨怼,像一面镜子,也照出了他内心的迷茫与僭越。他们都在试图抓住一些不属于这个时空常态的东西。

    裴谦没有直接回答陆逊带刺的问题,他的目光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了然的温和。

    “这数月来,并非虚度。”裴谦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像在陈述一个事实,而非争辩,“你我所谋所行,屯田安民,整军经武,强固根基,皆是实实在在的功业。于房陵有益,于来日……于天下苍生,亦未必无益。这与你是陆伯言,还是怀瑾,并无冲突。”

    接着,他话锋微转,直视着陆逊的眼睛:“伯言心中所怨,非是怨我,亦非怨吕蒙之死。你所怨者,是这世道,是这不得不选的立场,是这无法兼得的两全之局。你怨的是,梦终究要醒。”

    这句话,如同利剑,精准地剥开了陆逊层层防御下的核心情绪。共情的最高境界,是指出对方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真实感受。

    陆逊身躯一震,眼中的尖锐和讥诮瞬间被击碎,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被看穿后的愕然与茫然。

    裴谦继续道,语气更加低沉:“我知你抱负,亦知你牵绊。吴郡陆氏,江东重臣,岂是房陵一方天地所能囿?这数月,于我而言,是幸事。于你而言,或许是一段难得的静修与实践。但静修终有尽时。”

    他停顿了片刻,室内落针可闻,仿佛能听到暮色流淌的声音。然后,裴谦做出了一个让陆逊完全意想不到的决定。

    他站起身,从案几下的暗格中取出一只锦囊和一份早已准备好的通关文书,轻轻推到陆逊面前。

    “伯言,你走吧。”

    陆逊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吕蒙新丧,江东剧变,正是用人之际,亦是权力更迭之机。你此时回去,正当时。”裴谦的语气十分平静却透着真诚,“你我皆知,这房陵留不住你。强留于此,不过是徒增你我心中芥蒂,磨灭这数月相识相知的一点情分。”

    裴望着他,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轻叹:“他日若战场相逢,各为其主,皆不必留情。若…若他日伯言兄有不得不寻我之时,可依此囊中所载之法行事。裴某…必有所应。”

    陆逊看着案上的两样东西,又看向裴谦那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眸。胸腔中那股怨气早已化为一种更加汹涌、却无法名状的澎湃情绪。有震撼,有感激,有失落,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沉默良久,最终,所有情绪只化作一个动作。他站起身,整理衣冠,对着裴谦,无比郑重地、深深地作了一揖。

    他没有说一句话,他觉得不论说什么都会显得自身十分浅薄。

    拿起锦囊与文书,陆逊转身而去。

    裴谦独自坐在那儿,久久未动,一丝疲惫之感涌上心头,霎那间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我这次要是死了还能穿哪儿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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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裴谦的指点下,新型竖炉的建造并未如预想中那般顺利。那倾斜的风道和环绕炉身的泥坯夹层,对于只垒过直来直去炉窑的张瓮和李旺来说,实是前所未有的挑战。

    建造周期比预想中长了足足一倍有余。期间,那精心砌筑的夹层因受力不均甚至坍塌过一次,烟尘弥漫,吓得张瓮面如土色,生怕被治罪。裴谦闻讯赶来,却并未动怒,只是仔细查看了废墟,对灰头土脸的张瓮和李旺道:“此非你等之过,是新法必经之验。塌了,便弄清缘由,重砌得更牢固便是。所需物料,皆由傅郡尉调拨。”

    将军的信任与支持,让两位老匠人感激涕零,更是铆足了劲头。他们反复琢磨泥坯的配方,增加了砂石比例以增强强度,又小心翼翼地盘绕那预热风道。

    终于,新炉立了起来。点火第一炉,众人满怀期待,然而成效却不甚显著。因李旺对那新奇“斜吹”之风的角度与力道拿捏不准,风力未能有效搅动炉心,热风带来的增益似乎被生疏的操作抵消了,产出的铁水量与老炉相仿。

    李旺愁得几天吃不下饭,日夜守在炉旁比划琢磨。裴谦再次前来,并未指点具体技术,只是说了一句:“譬如烹茶,火候、风向、水沸之刻,皆需恰到好处。李师傅是掌勺之人,其中分寸,需自行体悟。”

    这番话点醒了李旺。他沉下心来,不再焦躁,第二炉时,他根据上次的经验,细微调整了风箱的角度与推拉节奏,更仔细地观察着火焰的颜色与流向。待到第二炉铁水流出时,那光芒似乎比往日更亮更白了些,凝成的铁块敲击之声也更为清脆。张瓮算了算耗去的木炭量,脸上首次露出了惊喜之色:“李头!这炉…这炉省了近三成的炭!”

    第三炉时,李旺已渐得其中三昧。他精准掌控着风力,那被预热的空气嘶吼着灌入炉心,炉温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矿石熔化得格外彻底。当炽热粘稠的铁水汹涌流出时,所有围观的老匠人都发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呼——这炉温,这出铁的量与速度,远超他们过往经验!

    最终核算下来,这第三炉的成效堪称惊人:出铁量比之旧式竖炉,提升了近四成!耗炭量因热风充分利用了废热,节省了超过五成的珍贵木炭!冶炼时间因炉温更高,反应更快,缩短了近三分之一!铁水质地因炉温高且均匀,所得生铁水杂质更少,质地更优,更适合锻造精良兵器。

    望着那泛着奇异青光的高品质铁水,李旺和张瓮激动得老泪纵横,朝着裴谦所在的方向扑通跪下,连连叩首。他们知道,自身参与并见证了一项足以改变天下的技艺诞生。

    裴谦得知结果,心中亦是波澜涌动。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但却是最坚实的一步。房陵的筋骨,正在这熊熊炉火中,被锤炼得愈发强健,陆逊?一个人名而已。(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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