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卡车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颠簸,车灯熄灭,像一头潜行的钢铁巨兽。
车斗里,赵铁柱和他手下的兄弟们,一个个像护卫珍宝的门神,死死按着那些用帆布盖住的物资。
没有人说话,颠簸的车厢里只有粗重的呼吸声。他们看向驾驶室的那个背影,眼神里是混杂着敬畏和狂热的崇拜。
驾驶室里,吴平死死握着方向盘,手心全是黏腻的汗。他时不时从后视镜里,偷偷看一眼副驾上的陈不凡。
陈不凡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刚刚那场惊心动魄的豪赌与他无关。
吴平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字。
神!
这他妈的不是神仙是什么?
卡车放缓了速度,红星厂后门那盏昏黄的孤灯像一粒微尘,在灰白色的天际线下亮着。
灯下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是钱老师傅。他就像一尊沉默的望夫石,在这里站了一整夜。
看到卡车的轮廓,钱老师傅那僵硬的身体猛地一颤,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骇人的亮光。
卡车悄无声息地滑进后门,停稳。
“吱呀——”
车门被推开,陈不凡跳了下来,他的白衬衫在晨风中微微鼓动。
“总工!”
钱老师傅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回来了!”
车间里听到动静的工人们像潮水一样涌了出来,他们看着那辆卡车,看着车上鼓囊囊的帆布,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紧张和期盼。
陈不凡没有说话,他只是走到了车斗旁,对着赵铁柱点了点头。
赵铁柱深吸一口气,蒲扇般的大手抓住了帆布的一角。
猛地一掀!哗啦——
一瞬间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袋装石墨粉像黑色的金砖,一卷卷崭新的石棉绳像一条条沉睡的白色巨蟒,还有那一箱箱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高强度螺栓!
短暂的死寂之后。
轰!
欢呼声像压抑到极致的炸药,瞬间引爆了整个厂区!
“我的天!”
“是真的!是真的!”
“我们有救了!红星厂有救了!”
无数工人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冲上来想去摸一摸那些物资,却又像对待圣物一样伸出手又缩了回来。
那不是原料,那是命!是他们几百号人活下去的希望!
“别吵!”
陈不凡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铁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噪音。他站在卡车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这群通红的眼睛。
“现在不是庆祝的时候!”
“卸货!”
一声令下,工人们如梦初醒,立刻像蚂蚁搬家一样冲了上去。
“钱师傅!”
陈不凡的目光锁定在人群中的老师傅身上。
“阳极板,最后一道保护涂层,现在开始!”
“好嘞!”
钱老师傅答应一声,转身就往车间跑,那干瘦的身体里仿佛爆发出无穷的力量。
“吴平!”
“到!”
“管道组,所有法兰盘立刻更换螺栓!我要在中午之前看到所有管道全部对接完毕!”
“是!”
吴平红着眼睛,带着人冲进了车间。
“孙丽!”
“在!”
“实验室所有人,重新检测隔膜渗透率,烘干好的隔膜,立刻送到总装车间!”
“收到!”
一道道命令从陈不凡的嘴里发出,清晰准确,不容置疑。
刚刚还沉浸在狂喜中的人群瞬间被拧成了一股绳。
整个烧碱车间,这台停滞了许久的战争机器,在它的新主人一声令下之后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活了!所有的一切都活了过来!
焊花像永不熄灭的烟火,在车间的各个角落里绚烂绽放,铁锤敲击钢板的声音是工厂重新跳动的心脏。
工人们的嘶吼和号子汇成了一首属于这个时代最粗粝,也最动人的交响乐!
陈不凡从卡车上跳了下来,他没有休息,直接走进了这片钢铁的森林。他像一个最严苛的监工,巡视着每一道工序。
“这个焊缝,重来!氩气流量太小了!”
“这片隔膜不行!有褶皱!扔了!”
“阀门垫片装反了!想让整个车间都飞上天吗!”
他的眼睛像鹰一样锐利,任何一丝一毫的瑕疵都逃不过他的审视。
被他骂的工人没有一个敢还嘴,甚至没有一丝怨言。他们只是默默地低下头,然后用十倍的努力去改正。
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年轻得过分的总工程师,是在用他的命来赌他们所有人的明天。
时间,在汗水和噪音中失去了意义。
太阳升起,又缓缓西斜。
没有人吃饭,没有人喝水。
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只有一根弦,那就是“快”!再快一点!
傍晚。
经过改造的巨大电解槽已经初具雏形,它像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静静地趴在车间的中央,散发着冰冷而又充满力量的气息。
只剩下最后一道,也是最关键的一道工序——阳极总成与槽体的最后焊接,这道焊缝决定了整个改造的成败。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围了过来,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钱老师傅亲自操刀,他脱掉了上衣,露出了精瘦但布满伤疤的脊背。他拿着焊枪的手,稳得像磐石。
陈不凡就站在他身边,亲自给他扶着防护面罩。
“师傅,电流调到一百二十安。”
“焊条角度,三十五度。”
“匀速,不要停。”
陈不凡的声音很平静,像涓涓细流淌进钱老师傅那因为紧张而绷紧的神经里。
钱老师傅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滋啦——”
刺眼的蓝色弧光亮起!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那道蓝色的火焰像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在钢铁的皮肤上缓慢而又坚定地划过。
一寸,又一寸。
整个车间里只剩下电流的“嗡嗡”声和所有人心脏狂跳的声音。
当最后一点火星熄灭。
钱老师傅关掉了焊枪,他掀开面罩,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汗水顺着他满是皱纹的脸颊往下淌。
他看着那条鱼鳞般整齐、光滑如镜的焊缝,浑浊的老眼里泪水和汗水混在了一起。
“总工……”
他的嘴唇哆嗦着。
“成了。”
两个字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成了!
短暂的寂静之后。
“嗷——”
不知道是谁先吼了一嗓子!整个车间彻底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工人们把安全帽扔向空中,他们互相拥抱着,又蹦又跳,像一群赢得了全世界的孩子!
他们用最粗野的语言宣泄着心中积压了太久的憋屈和狂喜!
吴平和赵铁柱冲过来,一把将陈不凡和钱老师傅抬了起来,高高地抛向空中!
一次!又一次!
陈不凡感觉自己像是在云端,他看着下面那一张张被油污和汗水弄得看不清本来面目,却笑得无比灿烂的脸。
他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
……
夜,深了。
狂欢过后是极致的疲惫。
工人们东倒西歪地躺在车间的各个角落,沉沉睡去,鼾声此起彼伏。
陈不凡靠在那台崭新的电解槽冰冷的钢架上点燃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中,他感觉身体里的每一块骨头都在发出抗议的呻吟。
太累了,重生以来,他从未感到如此疲惫。
一件带着淡淡皂角香味的灰色外套,轻轻披在了他的身上,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谁。
周彩彩提着一个铝制饭盒,安安静静地蹲在他身边。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哭过,但此刻那双眼睛里盛满了能将钢铁融化的心疼和骄傲。
“妈让我给你送点吃的。”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不凡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她冰凉的小手。
周彩彩的身体颤了一下,任由他握着。
“都结束了吗?”她问。
“不。”
陈不凡看着眼前这台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钢铁巨兽,摇了摇头。
“才刚刚开始。”
周彩彩咬着嘴唇,她把头轻轻靠在了陈不凡的肩膀上。
“我怕。”
“怕什么?”
“怕他们再来害你。”
陈不凡转过头,看着她那张清丽的脸庞,看着她眼里的恐惧。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彩彩。”
“嗯?”
“相信我,以后再也没有人能伤害到你,还有我们的家。”
他的声音很温柔,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量。
周彩彩用力地点了点头,把脸埋在他的肩上,眼泪无声地浸湿了他的衬衫。
就在这难得的温情时刻,一个身影从车间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是赵铁柱。
他的脸色有些不对劲,他走到陈不凡面前,犹豫了一下还是压低了声音开口。
“总工。”
陈不凡的眼神瞬间恢复了清明和锐利。
“说。”
“韩林宇那边……有动静了。”
赵铁柱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我安排在市里医院的眼线刚刚传来消息,今天下午,韩林宇派了他的秘书去医院打听咱们厂那几个受伤工人的情况。”
陈不凡的眉头皱了起来。
打听伤情?黄鼠狼给鸡拜年?
“他问得很仔细。”
赵铁柱的脸色更加凝重。
“不仅问了伤势有多重,还问了家属的情绪怎么样,甚至……还问了医药费是谁垫付的。”
陈不凡手里的烟蒂被他无声地碾碎。
他懂了,韩林宇这不是关心,这是在侦察!
他被自己用录音和检查组反将一军,吃了大亏,但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在找自己的破绽!他在评估自己这边受损的程度,他在试探工人家属的情绪,他想从最薄弱的地方撕开一道新的口子!
好一招阴险的毒计!
“他想看看我们的伤口有多深。”
陈不凡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好决定下一刀该从哪里捅进来。”
赵铁柱的心一沉。
“那……总工,我们怎么办?”
陈不凡站了起来,他替周彩彩拉了拉外套。
“让他看。”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把伤情说得再重一点,把家属的情绪说得再激动一点。就说厂里没钱,医药费都是我个人垫的。”
赵铁柱愣住了。
“总工,您这是……示敌以弱?”
陈不凡没有回答他,只是拍了拍那台巨大的电解槽,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你只管把戏台搭好,我倒想看看,他这条毒蛇什么时候才敢出洞。”
陈不凡的目光穿透了车间的墙壁,望向了那片深沉的隐藏着无数阴谋的夜色。
“等他出洞的时候……我就亲手,拔了他的毒牙。”(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