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桌前的林力雄低头抹了抹眼角,吐出一口浊气。
即使他已经到了耄耋之年,端坐的脊背依旧挺拔不曾弯曲。
手里的粗布被他摊平放在桌上,暗沉指节带有茧子的手落在粗布上用黑线绣的‘川’字上,细细摩擦。
厚重的眼神落在‘川’字上又像是落在那个让人永远遗忘不了的残酷荒凉战场上。
山河巨变,正道沧桑。
他抬头望向窗外,暖风徐徐吹过树叶带起一片隐约的沙沙声,模糊久远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
那天,他们在撤离的路上又遇到了一队撤离的后勤兵,他们身上皆背着大包,多少人他已经记不太清。
他们说着他听不懂的方言。
“瓜娃子些,马上就要回家了。”
“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也不晓得屋头的老娘还在不在?”
又有人回:“回家好啊,回家好啊…”
“俺们三弟兄一起出来的,回家就我一个,浪子交代哦…”
“大哥,我和我爹一起出来的,我爹给我挡了一刀,死在哪里我都不记得了,我娘问我该咋办?”
从激情热闹的高声交谈,慢慢队伍变得鸦雀无声。
那群后勤兵席地而坐,个个抹泪痛哭。
“爹啊……”
“娘啊…”
有人想伸手抹泪竟然发现自己早就没有双臂,只能奋力耸着肩膀任由鼻涕眼泪糊满脸。
那时的他蹲在和那群红军面对面的方向,看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阿叔,弯腰蹲地放下他背上的小男孩,他听见他同小男孩说:“瓜娃儿,去和那个小娃儿玩。”
高大阿叔手指的是他的方向,然后他就看见小男孩朝他走过来,他向旁边看去,看见那位高大阿叔拿了布袋里的帕子给那位没有双臂的红军擦眼泪。
而后阿叔又缓缓起身,笑中有泪:“龟儿子些硬是吃饱了是不是,仗打完了还这个怂包样,跟老子雄起。”
“屋头有人等起的高兴起来,没得人等的,回去就讲个婆娘。”
“打了十多年仗,这条命算是捡回来的,替那些死去的战友好好活下去。”
“是不是,龟儿子些?”最后一声嗓音洪亮高亢。
席地而坐的红军们擦干眼泪哭着回:“好。”
“要得。”
“回去讲婆娘…”
他听着他们说话,脸上跟着笑,小男孩已经走过来牵起他的手,他很瘦,比他高半个头。
当然自己也很瘦,小娃儿能在战场上活下来就是千幸万幸,食物不充足,大多都是营养不良。
他和小男孩对望,眼神互相探寻,他看见他动了动嘴唇正待要说话。
砰——
砰——
砰——
接二连三的枪击声震的人耳膜短暂轰鸣,场面混乱不堪。
他看到刚才说话要回家讲婆娘的大叔睁着眼睛不可置信轰然倒地,红色开始无边无际的蔓延。
牵着他的小男孩将他瞬间拉开倒在地上趴着,他干瘦的小手臂护着他的肩头。
呼喊声,凌乱的脚步声乱作一团,他那时年纪太小,眼睛直愣愣的盯着面前血红色的战场。
他看见那位高大阿叔弓着腰,穿过枪林弹雨,向他们的方向冲过来,快到他们跟前时,他腿部中了一枪,他顾不得,咬着牙爬起来不过几息到了他们跟前。
阿叔力气很大,把他和小男孩一手一个夹在腋下,拖着中弹的腿一瘸一拐往前跑。
嘴里骂骂咧咧咒着该死的S本鬼子。
他的头朝后被夹在腋下一颠一颠的,他看见阿叔腿上的血顺着他们跑的方向拖了一路,他的眼底只能看见一条长长的赤色血道。
不知道跑了多远,阿叔将他和小男孩一同放了下来,布袋被阿叔挂在小男孩的脖子上,阿叔捧着小男孩的脸,他的眼角黏着血迹,眼神却清亮无比。
他说:“瓜娃儿,躲到这里,发生啥子事的不许出来。”
他看见小男孩认真点头,而后粗糙的手掌分别按在他和小男孩的肩头。
阿叔看向他,咧嘴一笑:“这小娃儿吓傻了。”后又面向小男孩:“你是哥哥,要保护好这个弟弟,晓不晓得?”
小男孩重重点头,阿叔用力按他们的肩膀往草洞里推,捡了草和干枯树枝盖住洞口。
阿叔跪趴在洞口,嗓音干粗拖沓:“瓜娃子……等老汉儿回来。”接着就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彼时他不懂,阿叔断续的话语,后来很多时候回想,那是抱有着死别又藏着一点希望。
他和小男孩蹲在草垛里,隐约的喊打声渐渐平息,漆黑的草洞里小阿哥紧紧抱着他,没过多久,又是一阵搜寻的脚步声在草洞外徘徊。
小阿哥抱他的手臂开始发紧,外面说话声是熟悉的侵略者口音。
毫无防备的,子弹往草洞里射来一枪,他感受小阿哥身体紧缩发抖,他感觉头顶黏糊糊的,抬头望去,是小阿哥嘴角流出的鲜血打湿他的头发。
下一秒,银亮锋利的R本J刀刺进小阿哥的小腿上,草洞里透进一丝光亮,外面的日本兵笑声不绝,他看见小阿哥腿里的尖刀打着圈搅动着,刺目的红占满他的眼睛,头顶的黏糊越来越多。
他抬头,吓得张嘴要叫,小阿哥嘴里喷涌着更加粘稠的血红色喷在了他脸上,小阿哥捂着他的嘴,对着他轻轻摇头,眼神清凌凌的坚定,是无畏,是不惧,是不怕。
他颤抖着手打开阿叔留给他的布袋,摸出一张帕子,手指边抖边给他盖住眼睛,按着他的身体往草洞最里面推。
被蒙眼最后的一丝视线,他看见小阿哥嘴里又喷了一口鲜血,血又溅在了他的脸上,身上,腿上…
被蒙着眼睛,只剩下听觉,可是他没听到身后紧贴的小阿哥的任何声响,只有草洞外那嗜血夺命的侵略声。
紧接着又是砰的枪响,他听见重力倒地的声音。
片刻后草洞被扒开,是熟悉的红军战士在说话。
“快点这里还有两个小娃儿。”
“快,这个小娃儿受伤了,背后中了一枪。”
“腿这里被刀刺伤了,要命啊,骨头都砍到了。”
“慢点慢点,小心伤口。”
紧接着蒙在他眼睛上的布被打开,他看见小阿哥躺在简易的担架上,他已经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炯炯有神的眼睛瞳孔开始不聚焦涣散着。
他似乎看见小阿哥朝他勾了一下嘴角,好似向阿叔说‘爸爸,你看,我保护了那个弟弟。’
布条被塞进他的口袋里,赶来的援军认出了他:“这不是师座的儿子阿雄,快带过去。”
他被人带走,同时他听见抬着小阿哥走的红军战士说:“这小娃儿,活不活得看命。”
他被红军带着往父亲的地方军撤离,而小阿哥被送到最近的治疗点进行救治。
至此,他和仅有一面也是最后一面未曾说过一句话却拿命护他的小阿哥永远失联。
天涯海角,寻不到任何踪迹。
两天后他和父亲汇合,他求着父亲重新回到那片草地,他抱着希望,也许那个阿叔还活着。
父亲带领一队红军原路折返,很遗憾,他所在的后勤兵和阿叔所在的后勤部队全部遇难,他们找到阿叔的尸首时,他清亮坚韧的眼睛还大大睁着,肚子上插着五六把H军军刀,腿脚被砍面目全非。
父亲跪在他面前:“大哥,谢谢你,救了我的孩子。”
父亲手掌落在阿叔的眼睛上,轻轻往下一带,手掌再移开时,阿叔的眼睛闭上了。
阿叔的尸首被父亲收殓好,寻了地方就近安葬,后来迁至如今的京都烈士陵园安葬。
每年的八月一日全家必要到烈士陵园扫墓,墓碑上写着‘无名烈士’。
后来父亲派人打听小阿哥的下落,查无所获,撤离途中多方辗转。
茫茫人海了无踪迹。(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