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夜色笼罩下,一座不显山露水的深宅大院密室之内。
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这里聚集了以蓝玉为首的十数名淮西核心将领。
曹震、朱寿、冯胜等人皆在列!
没有歌舞,没有酒宴。
只有几盏昏黄的油灯,映照着一张张写满了焦虑、恐惧和不确定的脸。
自今日奉天殿那场风暴过后,他们已经在此枯坐商议了数个时辰。
议题只有一个——
如何按照皇帝的要求,给自己定罪,如何判罚自己?
“要我说,就学刘伯温那老狐狸!”
一个性子急躁的将领,名叫齐邺,猛地一拍大腿,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不是也给自己定了个识人不明,御下不严的罪吗?”
“罚俸几年,自省其身!”
“咱们也照这个来!”
“反正陛下说了,让咱们自己定!”
“难不成还能把自己往死里定?!”
他这话,代表了一部分人的心思。
既然皇帝给了机会,那自然要往轻里说,最好能糊弄过去。
然而,他话音刚落,一个较为沉稳的老将,名叫吴良,便皱着眉头反驳道:“齐将军,此一时彼一时!”
“刘伯温当时牵扯的是杨宪,是文官内部的倾轧,陛下或许乐见其成,小惩大诫。”
“可我们这次呢?!”
吴良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沉重!
他环视在场众人,目光尤其在蓝玉脸上停留了片刻!
“我们这次,牵扯的是什么事?”
“是贪墨军饷!是纵容义子行凶,甚至危及太子!”
“更重要的是,我们手里握着兵权!”
“陛下最忌讳的是什么?就是武将结党,就是军队私用!”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愈发严峻:“如果我们现在抱成一团,都给自己定个不痛不痒的罪,递上去,陛下会怎么想?”
“他会觉得我们是串通好的!是在向他示威!”
“是在告诉他,我们淮西将领铁板一块,动不得!”
“到了那时,陛下震怒之下,还会给我们自己定罪的机会吗?!”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
让原本还有些心存侥幸的人瞬间清醒了过来!
齐邺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无言以对。
是啊,他们不是刘伯温那样的孤臣,他们是一个掌握着军权的庞大利益集团!
皇帝让他们自己定罪,本身就是一种试探,一种警告!
如果应对不当,那就是火上浇油!
密室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每个人都在心中权衡着,恐惧着。
定重了,等于自断臂膀,甚至可能把自己送进大牢!
定轻了,又可能被皇帝视为挑衅,引来灭顶之灾!
这简直就是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步都险象环生!!
蓝玉一直阴沉着脸,没有说话。
他比其他人,更能感受到朱元璋那目光中的冰冷杀意。
他知道,吴良说的是对的。
这次的事情,远比刘伯温那次凶险百倍!
他脑海中不断回响着朱元璋那句:“你们是想让大明的军队都跟你们姓吗?”
这句质问,每一次回想,都让他不寒而栗!!
就在众人愁云惨淡,进退维谷之际。
密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一名心腹家将闪身而入,在蓝玉耳边急速低语了几句。
蓝玉原本晦暗的眼神,猛地亮了一下!
随即,又迅速恢复阴沉。
但他微微挺直了些的脊背,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波动。
他抬起头,看向满含期待望着他的众人,用一种刻意压制,带着一丝复杂意味的语气说道:
“刚传来的消息……中山侯……入宫了。”
“汤帅入宫了?!”
“汤大哥进宫了?!”
这个消息,如同在黑暗的房间里投入了一束光,瞬间点燃了所有淮西将领眼中的希望!
原本死气沉沉的密室,气氛陡然活跃起来!
“太好了!汤帅定然是特意进宫为我们说情去了!”
齐邺第一个跳了起来,脸上满是兴奋!
“是啊!汤帅与陛下那是光屁股玩到大的交情!”
“是结拜的兄弟!”
“在咱们淮西老兄弟里,威望最高!”
“陛下再怎么生气,总要给汤帅几分面子吧?”
另一名将领也激动地附和。
“没错!汤大哥为人最是仗义,绝不会看着我们遭难不管的!”
“有大哥出面,陛下的怒火定然能平息不少!”
“咱们说不定……说不定真的能渡过这一关!”
一时间,众人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议论开来!
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就连一直沉稳的吴良,眉头也舒展了些许,显然也对汤和抱有不小的期望。
在他们看来,汤和不仅仅是开国功臣,更是他们淮西集团的核心元老之一,与皇帝关系莫逆,在军中德高望重!
有他出面转圜,就算不能完全免罪,至少也能大大减轻惩罚,让陛下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蓝玉看着重新燃起希望的众人,心中也是暗暗松了口气。
虽然他隐隐觉得,以皇帝的性格,此事未必会如此简单。
但汤和的入宫,无疑是在这令人绝望的僵局中,撕开了一道口子,带来了一线生机。
“既然中山侯已经入宫,”蓝玉缓缓开口,压下了众人的嘈杂。
“那我们……便暂且等一等宫里的消息吧。”
“这自罪的条陈,或许,不必急着写了。”
众人纷纷点头,都觉得理应如此。
……
而御书房内,烛火通明。
堆积如山的奏折被映照得一片昏黄。
朱元璋伏案疾书,朱笔在奏章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时而停顿,眉头微蹙,时而挥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全身心沉浸其中,仿佛这殿内只有他一人。
而在御台前,中山侯汤和,身着常服,垂手静立,如同一棵沉默的老松。
他是在一炷香之前被宣进来的。
进来后,依礼参拜。
然后,便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
他眼观鼻,鼻观心,目光落在自己靴尖前的那一小块金砖地面上,仿佛能数清上面的纹路。
毛骧早已将汤和求见的消息禀报过。
朱元璋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个“宣”字,便再无下文。
汤和知道,这是陛下有意为之。
这位从小一起光屁股玩泥巴,一起投身红巾军,一起在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结拜兄弟。
如今是九五之尊,心思深沉如海!
他在用这种方式,表明一种态度,也在无声地施加着压力!
时间一点点流逝。
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和朱元璋批阅奏章的沙沙声。
汤和的腿脚有些发麻。
但他依旧纹丝不动。
他了解朱元璋,这个时候,任何一点焦躁和不耐烦,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猜忌。
终于,朱元璋批完了最后一本奏折,将朱笔轻轻搁在笔山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这才仿佛刚刚发现殿内还有一个人似的,缓缓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目光落在如同泥塑木雕般的汤和身上。
“等急了吧?坐。”
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平淡得像是在问“吃了吗?”
“臣,谢陛下。”
汤和这才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恭敬地行了一礼。
然后,走到旁边预备好的锦墩上。
小心翼翼地坐了半个屁股,腰杆依旧挺得笔直。
朱元璋靠在龙椅上,打量着这位老兄弟。
汤和脸上已有了不少皱纹,鬓角也染了霜色。
但那双眼睛,依旧沉稳内敛!
“说吧,这么晚进宫来见咱,是有什么要紧事?”
朱元璋开门见山,似乎不想多绕圈子。
汤和闻言,从怀中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奏本。
双手高举过顶,声音沉稳而清晰。
“陛下,臣此番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臣……年事已高,近年来常感精力不济,旧伤频发,恐难再为陛下,为朝廷效力。”
“特上此辞呈,恳请陛下恩准,允臣卸去所有官职,归养田园,了此残生。”
“哦?!”
朱元璋的眉梢微微挑动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看向汤和。
“辞呈?归养?”
“咱记得,今日朝堂之上,胡惟庸、蓝玉他们闹得鸡飞狗跳,可这名单里,唯独没有你汤和,还有徐达吧?”
“怎么?莫非你汤和手下,也有咱不知道的义子、旧部,在外面胡作非为,犯了王法,让你觉得脸上无光,要学他们一样,来个识人不明,自请其罪?!”
他的话语带着一丝探究,和不易察觉的敲打!
汤和缓缓摇了摇头。
脸上没有任何被质疑的惶恐。
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
他没有兜圈子,直接坦言道:“陛下明鉴,臣麾下或有不成器者,但绝无胆敢行此大逆不道,动摇国本之事。”
“臣此番请辞,并非因为部下牵连!”
他顿了顿,目光坦诚地迎向朱元璋:“臣知道,蓝玉、曹震他们,这次做得太过火了。”
“贪墨军饷,纵容下属,甚至……险些危及国本,此乃取死之道!”
“陛下念及当年濠州起兵,血战鄱阳的旧情,已是法外开恩,留了他们性命,只让他们自省其罪。”
汤和的语气带着一丝沉重和了然:“臣亦深知他们的脾性。”
“骄纵惯了,散漫久了,即便陛下让他们自己定罪,恐怕……也难下重手,多半会寻些不痛不痒的由头,企图蒙混过关。”
他抬起头,眼神清澈!
“故而,臣此番前来,并非是为他们求情。”
“臣,是来为他们,也为所有尚存侥幸之心的淮西子弟,做一个表率!”
朱元璋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
汤和将手中的奏本再次往前递了递:“臣,汤和,自愿请辞所有官职,交出所有权柄,归隐林泉,不再过问朝政。”
“此心此意,天地可鉴,绝无虚假。”
“望陛下成全!”(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