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覆盖着金陵城,也覆盖着位于皇城东侧的东宫。
太子寝殿后的书房,此刻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垂落,隔绝了外界一切光线与声响。
朱标站在书案旁,身上只着一件杏黄色的常服,未戴冠冕,年轻的脸上褪去了白日的温和与偶尔的焦虑,此刻只剩下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凝重与专注。
叶凡坐在书案另一侧的圈椅上,姿态看似放松,但脊背挺直,眼神在灯下显得格外幽深锐利。
他手里拿着一支细毫笔,笔尖悬在一张摊开写满了字迹的素笺上方,似乎在斟酌着最后的语句。
室内安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灯油味,以及一种近乎凝滞的紧张感。
终于,叶凡放下了笔,将那张素笺轻轻推到朱标面前。
素笺上的字迹工整而清晰,条理分明,列着数项要点。
朱标拿起,就着灯光,逐字默读。
“其一,明日早朝,殿下当以‘北疆暂安,新都营造已近尾声,国本当固’为由,主动上书陛下,正式奏请启动迁都北平事宜。”
“言辞务必恳切,凸显此举对稳固北方,震慑诸胡,肇基万世之利。”
“迁都乃旷古大事,千头万绪,牵涉工部、户部、兵部、礼部等几乎全部衙门,其总揽协调之权,必须由陛下亲命,且……务必掌控在殿下手中!”
“唯有将迁都之事的实际主导权握于己手,我等后续一切安排,方能如臂使指,进退有据,掌握绝对的主动权。”
“此乃基石,不容有失。”
朱标读到此处,目光微凝,手指在“掌控在殿下手中”几个字上重重一点。
他明白叶凡的意思。
迁都不仅是换个地方办公,更是权力、资源、人口的一次空前大转移。
谁主导这个过程,谁就能在这个过程中,悄然完成无数至关重要的布局。
人员的调配,机构的设置,防务的安排,乃至……
未来新都的权力结构雏形!
这确实是一切的前提。
他继续往下看。
“其二,新都北平之防务,尤为关键。”
“旧元宫阙虽经改建,然城廓广大,门禁众多。”
“一旦迁都完成,陛下与殿下移驾新京,皇城及外城之卫戍,必须牢牢掌握在绝对可靠之人手中。”
“殿下当从东宫直属卫率,陛下早年安插于军中之忠贞旧部,以及此次北征中立功可信之中下层将领中,秘密择选一批干才。”
“名单需反复斟酌,确保其忠诚无虞,能力足堪重任。”
“其部署,当重点把守诸如正阳门、玄武门、安定门等连接内外,扼守要冲之城门,以及皇城通往各部衙署、军营、仓廪之主要通路。”
“一旦新都有任何风吹草动或非常之变,这些人必须能在第一时间,控制住城门、要道,隔绝内外,稳定核心区域,为殿下争取应对时间与空间。”
朱标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舆图上,那几个被朱笔圈出的城门和道路节点,此刻仿佛化作了棋盘上生死攸关的“眼”。
控制它们,就等于控制了新都的命脉。
这已不仅仅是防范,而是为可能发生的最坏情况做准备——
武力控制局面!
他的手心微微沁出了冷汗。
“其三,皇宫大内之值守,更是重中之重,亦是最为敏感之处。”
“陛下身边近卫,自然非我等所能置喙。”
“然皇宫各门禁,殿宇外围巡哨,内廷部分区域的护卫,随着迁都,必然需要大量新增及轮换人员。”
“殿下可借‘充实新宫守卫,熟悉北地防务’之名,会同亲军都尉府及兵部,拟定一份新宫禁卫选拔与调配方案。”
“在此过程中,务必将我们精选的最核心,最忠诚的心腹之人,以合理且不引人注目的方式,安插进入皇宫值守体系的关键位置。”
“人数不必多,但位置必须要害。”
“此事需万分谨慎,徐徐图之,绝不可操之过急,引起陛下或毛骧之警觉。”
读到这,朱标的心脏猛地一缩!
在父皇和锦衣卫的眼皮底下做这种手脚,无异于刀尖上跳舞。
但老师也说得对,皇宫是最后,也是最坚固的堡垒。
如果连这里都没有丝毫布置,那一切计划都将如同空中楼阁。
他的目光落向最后一项,也是让他瞳孔骤然收缩的一项!
“其四,退路。”
“凡事需做最坏打算。”
“新都之事,纵然筹划再密,亦难保万全。”
“若……若事有不成,或局势突变,陷于绝地,必须有一条能够迅速脱离,保存实力的退路。”
“殿下所掌之水师铁甲舰队,便是这条退路之关键!”
“迁都完成,大局初定后,当以‘加强渤海防务’‘巡弋辽东,朝鲜海疆’‘护卫新都海上门户’等公开理由,将水师主力,尤其是最新式的,航速最快的,战力最强的铁甲战舰,逐步北调,集结于天津卫、登州、莱州等渤海湾要害港口。”
“一旦新都有变,陆路断绝,殿下便可借巡查演训之名,迅速登舰,由海路南下或东进。”
“茫茫大海,铁甲舰坚炮利,机动性强,足以摆脱大部分追兵,或驶往江南、福建等殿下仍有根基之地,或远遁海外,以待时机。”
“此乃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最后保障,绝不可废!”
退路!
海上退路!
朱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握着素笺的手指冰凉。
叶凡这最后一项,几乎是在直言不讳地规划“失败逃亡”的路线!
这比他预想的还要决绝,还要深远!
这意味着,他们的计划,从一开始就考虑了最极端,最惨烈的后果。
那就是与父皇彻底决裂,甚至兵戎相见,最终不得不流亡海上!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灯焰跳动着,将两人凝重的面庞映照得忽明忽暗。
良久,朱标才缓缓放下素笺,抬起头,看向叶凡。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中却渐渐凝聚起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意。
他知道,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胡惟庸的覆灭在即,朝局必将迎来剧震与权力真空!
而迁都,是他们唯一可能趁乱布局,掌握未来的机会。
要么成功,奠定未来数十年的根基。
要么失败,万劫不复!!
“老师……”
朱标的声音有些干涩,“这些安排,一旦启动,便再无悔棋之可能。”
“父皇他……终究是父皇。”
叶凡迎上朱标的目光,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静。
“殿下,陛下是父皇,更是天子。”
“天子之心,深不可测。”
“况且陛下对权力的掌控,无人能及。”
“我等所为,非为忤逆,实为自保,为将来能真正推行新政,废相权、肃吏治、威慑诸王……以稳固江山计。”
“若殿下无丝毫准备,他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诸王夺位时,又当如何?!”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迁都,便是这非常之时,错过了,便不会再有了!”
朱标沉默,目光再次落回舆图上那些冰冷的标记和线条上。
金陵,北平,皇宫,城门,要道,港口,战舰……
这些地点和元素,在他脑海中飞速组合,勾勒出一幅惊心动魄却又不得不为的宏图。
他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已然褪去,只剩下太子储君的坚毅与决断!
“好。”
他重重吐出一个字,拿起叶凡用过的那支细毫笔,在那张素笺的末尾,郑重地添上了一行小字:
“诸事依此议,慎之又慎,即刻密行。”
写罢,他将素笺凑近灯焰。
火苗舔舐着纸角,迅速蔓延,将那些冰冷的计划化为灰烬,飘落在书案下方的青铜炭盆之中,与早已冷却的炭灰混为一体,再无痕迹。
“明日,我便上奏。”
朱标的声音恢复了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凛然。
叶凡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