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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金海觉得身体好的差不多了。
天光似亮非亮,灰蒙蒙的薄雾还笼着阳谷县的街巷。金海深吸一口带着凉意和柴火余烬味的空气,挑起沉甸甸的担子出门。箩筐里,五百个新鲜出炉的馅饼挤挤挨挨,腾腾的热气混着霸道的肉香,蛮横地撕开晨雾,引得早起的行人纷纷侧目。刚到老地方卸下担子,支起简陋的摊板,呼啦一下就被昨日没抢到的张大娘和几个眼熟的回头客围了个水泄不通!张大娘挎着的竹篮都挤歪了,还一个劲儿往前探。
“金家馅饼!刚出锅的金家馅饼!今儿就五百个,卖完收摊!”金海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嗓子,底气十足地吆喝起来。生意带来的短暂成就感,像一剂强心针,暂时压下了胸中那块邪玉带来的阴霾和昨夜的不安。
“给我留十个!快着点,家里娃等着呢!”
“排队排队!分明是我先来的!给我包二十个带走!”
“武大!昨儿说好的五个!钱在这儿,你点点!一个铜板不少!”
人声鼎沸,金海忙得像只陀螺,脚不沾地。收钱的手快出残影,沾满了油渍和面粉;递饼的动作却稳当利落。褡裢肉眼可见地迅速鼓胀、沉重起来,铜钱“叮叮当当”碰撞着挤进去,发出悦耳的骤雨声,还夹杂着几块碎银子落入囊中的闷响。预订的单子也厚厚一沓,压在摊板角落。
看着空荡荡、还残留着余温的箩筐,再掂掂怀里沉甸甸的褡裢,一股滚烫的热流在金海胸腔里冲撞!他挑起空担,腰杆不自觉地挺得笔直,脚步都轻快了几分。手指隔着粗布褡裢,感受着里面硬邦邦的铜钱和凉丝丝碎银的轮廓,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野草般疯长:
八百个!明天就干八百个馅饼!
然而,这念头刚冒头,冷水就浇了下来。五百个饼,从天不亮忙到日头高悬,已经榨干了他这病弱躯壳的最后一丝气力。腰背的酸痛、手臂的肿胀感还在叫嚣。八百个?就凭他一个人?累死也甭想!
帮手!必须找个帮手!
他浑浊的目光在清晨稀落的行人中扫视,最终牢牢锁定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挎着半空梨篮、脚步轻快、眼珠骨碌碌转的机灵少年,郓哥。
“郓哥儿!过来!给你留了两个馅饼。”金海扬起声,脸上努力挤出个和善的笑容,尽管疲惫让那笑容有些僵硬。
郓哥闻声小跑过来,见了黄橙橙的馅饼,眼睛都亮晶晶的:“武大哥!真是好大哥。”
“帮我打下手吧!”金海说得干脆,“和面、剁馅、烧火、看鏊子,哪样都行!一天给你这个数!”他伸出粗糙的手掌,五根指头晃了晃,“五十文!管你一顿热乎管饱的早饭!咋样?”
“五十文?!”郓哥惊得差点把篮子扔地上,忙不迭地点头,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干!我干!武大哥你放心,我手脚麻利着呢,力气也有的是!”这可比他风吹日晒、看天吃饭卖梨强百倍!
帮手有了,可八百个饼的活儿,光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金海咬咬牙,掏出刚赚的铜钱,买了小山一样高的精白面粉、肥瘦相间的猪肉,还有水灵灵的野菜,把本就不宽敞的厨房塞得满满当当,连个下脚的地儿都快没了。
晚饭碗筷刚撤下,他就拽着郓哥一头扎进了热气腾腾的厨房。沉重的大木盆“哐当”一声重重放在地上,震得灶台都似乎晃了晃。紧接着,和面时面团撞击盆壁的“噗嗤”闷响,剁肉馅时刀锋撞击砧板的“哐哐”脆响,就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地传开。
潘金莲起初只是坐在里屋那盏昏暗的油灯下,手里捏着针线,有一针没一针地缝补着前些天勾破的一条旧裙子。可厨房那边飘过来的浓郁香气越来越霸道,像钩子一样挠着她的心肝,再加上那持续不断的、带着劲道的劳作声响,她终究是坐不住了。放下针线,捏着没缝完的裙角,悄无声息地挪到厨房门框边,斜倚着往里瞧。
只见金海围着条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油腻围裙,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有几滴甚至流进了眼角,刺激得他眯了眯眼。
他正指挥着郓哥吭哧吭哧地将一大盆刚和好、湿黏沉重的面团搬到案板上。灶膛里跳跃的火光,将他那张蜡黄疲惫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热气氤氲中,那个矮小的身影穿梭忙碌,调度指挥,动作虽不快却条理分明,透着一股她从未见过的专注和干练,与她记忆中那个懦弱迟钝、只会闷头做死面疙瘩的窝囊废丈夫,判若两人。
经过短暂的培训,郓哥显然已得了些“真传”,动作逐渐顺畅麻利。他双手沾满面粉,熟练地揉按、分剂、擀皮,一张张不太圆润的面皮飞快地从他手下诞生。金海则专注地填馅——用一根自己特制的竹片挑起足量的肉菜馅料,精准地放入面皮中央,手指翻飞,灵巧地捏褶、收口、压形,一个个圆鼓鼓、白生生的生馅饼便整齐地码放在案板上,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娘子?还没歇着?”
金海抬手用还算干净的手腕内侧抹了把额头的汗,汗水和面粉混在一起,留下一道白痕。他瞥见了门口沉默的身影。
潘金莲没有应声,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牢牢粘在灶台边沿那几个刚刚出锅、还“滋滋”冒着细小油泡的金黄油亮的圆圆的叫不清名字的东西上。那霸道鲜香的肉味混合着野菜的清气,直往人鼻孔里钻,勾得她腹中馋虫蠢动,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她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犹豫片刻,终究是没抵住诱惑,走了过去,伸出纤细的手指,小心地拈起一个还烫手的馅饼,试探着,轻轻咬下一小口。
“咔嚓!”
一声无比清晰的酥脆声响!滚烫、丰沛、带着浓郁肉香的汁水瞬间在口中爆开,混合着野菜的鲜甜和面皮的焦香,那滋味比她闻到的、想象的还要勾魂十倍!烫得她舌尖一缩,却又忍不住贪婪地吮吸着那鲜美的汁液。
“呵,真好吃啊!这是什么?”金莲一边吃一边好奇地问道。
“馅饼”。
“馅…饼?!”金莲十分纳闷,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食物。大郎以前也从来没有做过。
潘金莲彻底愣住了!她微微张着嘴,低头看着手中那个缺了个小小月牙印的馅饼,金黄的饼皮上还沾着一点油亮。再抬头,望向灶台前那个矮墩墩、满头满脸沾着面粉、正全神贯注包着下一个饼的身影。
一股极其复杂的滋味猛地涌上心头,堵在胸口,让她一时竟忘了咀嚼。眼前这个…还是那个让她看一眼都嫌厌烦、甚至…动过可怕念头的丈夫吗?这场大病之后…他好像…真的变得不一样了?变得有本事了?能赚这么多钱了?做出来的东西…竟好吃得…让人想哭?
她默默地,小口小口地,将手中那个馅饼吃得干干净净,连指头上沾的一点油星都下意识地吮了。依旧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撩起门帘,脚步略显飘忽地回了里屋。那背影,似乎比往日少了几分冷硬的棱角,多了些难以言喻的茫然。
那碗药,终于还是没有端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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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清晨,
金海挑着装满八百个生饼胚、沉得几乎压弯扁担的担子,再次踏上出摊的路。经过马记裁缝铺时,他诧异地发现铺子外头居然也排起了小队,伸着脖子张望的,竟是在等买他的馅饼!马裁缝本人捏着两个刚出锅、还烫手的饼,站在自家铺子门槛上,一脸狐疑地瞅着这热闹景象,又低头看看手里的饼。
“哟,武大?”马裁缝语气酸溜溜的,带着浓浓的好奇,“你这饼…真这么招人稀罕?”说着,忍不住把饼送到嘴边,试探着咬了一小口。
“咔嚓——嗤!”
滚烫的肉汁瞬间从破口处溢出,烫得马裁缝“嘶哈”倒吸一口凉气,眼睛却猛地瞪得溜圆!他也顾不上烫嘴,迫不及待地又狠狠咬了一大口,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快速嚼动着,眼睛微眯,细细品味。脸上的狐疑像冰雪消融,迅速被难以置信的震惊取代。
“嘶…好!真他娘的好吃!”他抹了把胡子尖上沾到的油光,忍不住大声赞道,“外皮焦脆酥香,里头肉馅儿鲜嫩多汁,咸淡正好!武大,你这手艺…藏得够深的啊!”他咂咂嘴,意犹未尽,“比城东头那家老字号的‘王记肉饼’,也不遑多让!”
金海心里掠过一丝小小的得意,脸上堆起生意人谦逊的笑:“掌柜的您过奖了,混口饭吃,糊口罢了。”
马裁缝三口两口把剩下的饼塞进嘴里,满足地咽下去,舌头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
他精明的小眼睛在金海那副沉甸甸的担子上打了个转,忽然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点商贾特有的算计:“饼是不赖…不过,武大啊,”他话锋一转,笑容里掺上了不容错辨的提醒和一丝威胁,“那套水红妆花缎的裙子…可是真金白银的好料子!五天的租期,眼瞅着明儿就到期了,你可给我记死了,准时!完完整整地还回来!若是蹭破一丝油星儿,勾坏一根丝线…”他拖长了调子,没说完,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金海心头一紧,像被根小刺扎了一下,面上却纹丝不动,依旧挂着笑:“掌柜的您放一百个心,到期一准儿完璧归赵,半点差错没有!”说完,不敢多留,赶紧挑起担子,脚步匆匆地汇入了赶早市的人流。马裁缝的话,像块石头压在心上,那套华美却烫手的衣裙,成了悬在头顶的另一把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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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比昨日更加火爆!八百个馅饼,不到晌午,就被汹涌的人潮抢购一空!褡裢沉甸甸地坠在肩上,压得金海肩膀生疼,里面铜钱和碎银子随着脚步碰撞摩擦,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听在他耳中却如同仙乐般美妙。
收摊回到家,金海累得几乎脱力,两条腿像灌了铅,可精神却异常亢奋。匆匆扒了几口晚饭,他又强打起十二分精神,拖着同样累得眼皮打架的郓哥钻进厨房,开始为明天备货。揉面、剁馅、包饼…一直忙活到后半夜,才把所有的生饼胚子都做好、码放得整整齐齐。送走走路都打晃的郓哥,金海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缝儿都在**,几乎是拖着腿挪到床边,沉重地爬了上去。潘金莲早已在里屋躺下,呼吸均匀绵长,似乎已经睡熟。
金海累得眼皮直打架,可心里的兴奋劲儿还没散。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沉得要命的褡裢拖到床上,凑到墙角那盏豆粒大的油灯昏黄的光晕下。颤抖着手,解开褡裢口,将里面所有的收获“哗啦”一下倾倒在粗糙的床单上!
嚯!黄澄澄、亮闪闪的铜钱瞬间堆起了一座诱人的小山包!还有好几块大小不一、闪着银白色光泽的碎银子,散落在铜钱堆里,格外醒目。金海拿起一块掂量掂量,又拿起另一块,心中粗略一算,少说也有三两多银子!
看着这堆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闪耀着财富光芒的“家底”,金海那张被油烟熏染、被疲惫刻满皱纹的脸上,终于绽开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满足的笑容。这是他用这副残破矮小的身躯,加上前世积累的那点智慧,在这陌生的鬼地方,硬生生挣下的第一份产业!
他捏起那块最大、成色最好的碎银子,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沉甸甸的分量感让他心安。对未来的憧憬,如同春日原野上的野草,不受控制地在他心底疯长蔓延。
想象着凭借他从未来世界带来的经验和智慧,在这遥远落后的宋朝大地,打下一片属于自己的事业。可就是这侏儒般的身体让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
然而,就在他一边想象着自己的未来事业,和面临的糟糕状况时。指尖细细摩挲着那块冰凉银锭,感受着它光滑表面下的坚硬质地,眼角的余光再次扫过——那枚紧贴着皮肤、布满蛛网般裂纹、死寂冰冷的暗灰色玉牌!
昨夜银子凭空消失的恐怖景象,“唰”地一下,无比清晰地在他脑中炸开!金海浑赶紧将银子远离胸前再也不敢让银子靠近玉牌。
铜板,如同麻醉剂或者是鸦片,暂时麻醉了金海,让他短时忘记你眼前的重重危机。
那碗药,还是没有端上来。难道,潘金莲回心转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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