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嬷嬷找人打听好牙行，三丫和夏嬷嬷道：“别让牙婆带人上门了，我和你亲自去一趟。”
三丫坐在牙行的凳子上，细细打量牙婆带上来的这批人。全是官家发卖出来的，三丫挨个和她们说了会儿话，最后挑了个十来岁的丫头给炤炤，一个七八岁的丫头给晨熙，一个脸型略方的十五岁丫头给玉姨娘，还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厨娘。
牙婆满脸堆笑，这可是个大主顾。三丫正要吩咐嬷嬷付钱时，目光扫到角落里一直垂着头的三十多岁绣娘，随口问牙婆道：“这么大年纪的，不好出手吧？”
牙婆赶紧讨好地笑道：“夫人，这是官家发卖出来的，正经京城大家族养过的绣娘！一手好绣活，在这辽东地界打着灯笼都难找。”这绣娘在她手里都养了半年了，粗活不敢让干，怕伤了手挂坏丝线。可这边境多是流放犯人和军户，富贵人家少，谁家会专门养绣娘？愁得她不行。
三丫笑容淡淡，并不接话。
牙婆继续恭维：“夫人买回去给一家子做衣衫，穿出去多体面。”
三丫轻轻一笑：“您看我穿这样，像是养得起绣娘的人家么？”
牙婆讪讪道：“她……做其他活计也行。”
三丫兴致缺缺地摇头：“年纪大了，将来再发卖，还不如小丫头值钱。”
“小丫头哪有年纪大的稳重？”
“可也不如小丫头好调教。”
牙婆看遇上了明白人，不好糊弄，只得道：“既能给一大家子做衣裳，又能干杂活，怎么都不亏的。”
三丫半点不心动：“算了，我用不上。”
牙婆失望地闭了嘴。
夏嬷嬷却心知肚明，主子不会无缘无故打听一个无用之人，何况京城权贵人家的绣娘确实值钱。她劝道：“夫人，这人年岁大些，帮着看孩子反倒让人放心。”
三丫脸上露出几分犹豫拿不定主意的神色。牙婆见状，赶紧帮腔：“可不就是！夫人买了保准不吃亏。”
三丫没反驳，似乎还在思量。
夏嬷嬷趁机道：“一个六两，一共三十两。”说完数好银子递给牙婆。
牙婆忙道：“绣娘可不是这个价！”
夏嬷嬷道：“京城官家发卖的罪臣家奴婢，身价都一样。送到这儿的，都是罪臣家出来的。这地方又不是京城，哪有人家专门养什么绣娘？”
牙婆偷眼瞧着三丫一副不耐烦、随时要走的样子，赶紧接过钱笑道：“是是是，夫人日后需要人，再来光顾。”
等三丫带着新买的人回到家，给炤炤的丫头赐名立春，晨熙的赐名春叶。厨娘刘妈妈也安排妥当后，三丫挥手让她们出去，独独留下了分给玉姨娘的那个丫鬟。
厅堂里，三丫端坐椅上，脊背挺直，对那丫鬟淡淡道：“你的名字，让玉姨娘替赐给你。你是我买回来的丫头，卖身契在我手里。你是懂规矩的人，想必分得清谁是主子。我平日里不为难人，可也不是庙里的菩萨。若做了错事，莫要等跪着求我。话我说在前头，真犯了错，军营里缺女人，到时候别在我面前呼天抢地。不过你也不用怕，只要你差事办得好，我自看在眼里。伺候姨娘是辛苦差事，你的辛苦，我心里有数。”
丫鬟听得背心直冒冷汗，这位不起眼的太太绝对是个心狠手辣的主，一番敲打再给个甜枣。她赶紧跪倒在地：“奴婢一定忠于主子，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三丫展颜一笑：“快起来，哪里需要赌咒发誓。我自是信你的，看你就不像糊涂人，才挑中了你。”
打发走玉姨娘的丫鬟，三丫又叫了那绣娘进屋。见她一副悲苦难解的样子，这在主家是大忌，按理她不该不懂。三丫温声问道：“可是不愿来我家？”
绣娘慌忙摇头。
“那是有何为难事？”
妇人强忍泪水，在主子面前掉泪是大忌讳，小声道：“回夫人，奴婢当家的和两个孩子……全被卖在矿上了，我小儿才十五……”话未说完，已是哽咽难言。
绣娘说完跪伏在地，泪水无声滴落在青砖上。三丫看着，心中也是一阵难受。若非当年怀庆买了自己做娘子，自己的命运，怕也如眼前这妇人一般。主子获罪，奴婢跟着遭殃发卖，连累得骨肉也要为奴。
三丫默然片刻，让嬷嬷找出一小块锦缎碎料递给绣娘：“下去吧，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当三丫拿到绣娘交上的荷包时，只见锦缎上的一枝梅花栩栩如生，仿佛能闻到暗香浮动。这绣功，当真了得。
三丫安慰道：“以后家里的衣衫就由你来做。下午再教大小姐一个时辰绣活。”当然，三丫没说她自己也要在一旁学。
三丫接着道：“邱妈妈，你当家和孩子们的事，我允你每十天去看望一次家人，也准你用厨房做些吃食送去。不过，这得用你自己的月钱。你还可以绣些帕子荷包，我设法送到远山县我妹子的铺子里寄卖。卖绣活的钱，我允你自留一半。”
绣娘邱妈妈闻言，忙不迭跪下给三丫磕头谢恩：“多谢夫人大恩！”
三丫让嬷嬷把今天买的五个人都叫进厅堂，温声道：“今儿你们先歇息。稍后我给你们一人发一块布、针线，替自己赶一身衣衫出来。若白天做不完，晚上也允你们点灯。春叶、立春年纪小，衣衫由邱妈妈和刘妈妈各帮着做一套。现在都下去烧热水，好好洗个澡睡一觉，午时再起来吃饭。明儿一早卯时起。”
这些刚买来的下人见主子如此宽厚体恤，个个欣喜万分，对三丫连连道谢。
当晚，三丫让新买的人在各自屋里赶制衣衫，晚饭由夏嬷嬷张罗，没让她们出来。
第二天卯时，三丫起身穿衣，对怀庆道：“怀庆，你也一起起吧。昨儿买的下人，看她们一身尘土，让她们歇了一日。今早安排她们在厅堂见主子。”
等怀庆和三丫到了厅堂，下人们早已规矩站好等候。三丫颇为满意，怀庆也点头道：“你挑的人，规矩不错。”
三丫对夏嬷嬷道：“去请玉姨娘出来，专门给她买的丫头也在。”
夏嬷嬷在玉姨娘门外道：“玉姨娘，老爷夫人请您去厅堂。”
玉姨娘心知老爷才不会这般折腾人，定是那村妇的主意，但听到老爷也在，还是赶紧起身梳洗。
待三丫和怀庆慢悠悠喝完一盏茶，玉姨娘才打扮停当，姗姗来到厅堂。
三丫温和笑道：“姨娘来了，坐吧。”
她给夏嬷嬷递了个眼色，夏嬷嬷上前道：“这位是邱妈妈，厨房刘妈妈，大小姐身边的立春，二小姐身边的春叶。这个丫头是伺候姨娘的，请姨娘赐名。”
众人忙行礼：“奴婢见过老爷、夫人、姨娘。”
怀庆、三丫微微颔首。
伺候玉姨娘的丫头站出来，恭敬道：“请姨娘赐名。”
玉姨娘敷衍道：“你就叫绿萝吧。”
绿萝恭敬上前：“谢姨娘赐名。”
玉姨娘打眼看去，一排仆人皆是掉人堆里都不扎眼的模样，心里冷笑：这村妇自己长得不起眼，连挑的丫鬟也专拣不养眼的，生怕被比下去。
玉姨娘似笑非笑地瞅着三丫。三丫故作疑惑：“玉姨娘看着我笑什么？”又转头问怀庆，“老爷，我脸上有东西么？”
怀庆有些不耐烦，这玉姨娘从前挺知趣，原来这般没规矩，竟敢嘲笑他的发妻？他冷着脸瞪了玉姨娘一眼。
三丫浑若无事，继续道：“以后你们四季各有一套衣衫。月银刘妈妈七百文，邱妈妈八百文其余人六百文。”她转向怀庆，认真道：“老爷，听外面人说千户家的小妾有的月银是一两五钱，您看玉姨娘给多少合适？”
玉姨娘恨得指甲几乎抠进椅子扶手。这毒妇！那是千户大人府上庶子房里最不受宠的姨娘才有的份例！她竟这般作贱自己！
怀庆刚被千户大人敲打过，自然不敢僭越：“你是主母，看着安排，别越过了千户大人府上就是。”
三丫沉吟片刻，询问道：“老爷，那按千户府上一两五钱给玉姨娘，您看如何？”
怀庆自然应允。
三丫看向怀庆：“老爷您说几句。”
怀庆肃着脸道：“你们都要守规矩，听夫人安排。”
三丫也不指望他多说，挥手道：“都下去吧。”
仆人们行走无声，邱妈妈已去给怀庆备洗脸水，春叶、立春伺候炤炤、晨熙去了，绿萝也恭敬地跟着气鼓鼓的玉姨娘退下。
怀庆见三丫眉间似有愁绪，问道：“有事忧心？”
三丫点点头，转头看看身边无人，才靠近怀庆轻声道：“今早我没敢提玉姨娘四季衣裳的事。我看她身上穿的，都是上好的锦缎料子，加上里衣棉袄，一身怕不得十几两银子？这大半年她就做了好几身，还有头上的金钗……算下来，一年一二百两银子只怕都不够。你统共就交给我四十多两，我哪敢提她的衣裳开销？可她穿得这般富贵，若我回回去千户大人家，都是光着头、穿着棉布衫，怕别人嚼舌根，说你宠妾灭妻。我要是也照着玉姨娘这样收拾自己……怀庆，光我和她两人一年就得三四百两！这还不算一大家子吃喝嚼用，更别提你上峰家有事要送礼的花销了。”
怀庆眼神有些躲闪，他纳个妾，没想到如此费钱。
三丫顿了顿：“你是知道的，我送千户夫人的狐狸皮，别处少说值一百多两，加上送千户大人的茶叶，送一次礼就得一二百两。我手里这二百两，还是小桃借我的，狐狸皮的钱还欠着她。这么大笔账，我实在有些发愁。”
怀庆从怀里摸出一百多两银票递给三丫：“我的全在这里，你看着安排。”
三丫体贴道：“你现在好歹是百户，在外应酬，身上不能没钱。”
怀庆心里一暖：“我身上还有几两碎银子。”
三丫心疼道：“几两哪里够。”又把银票塞回怀庆手里，“家里我省着点用，你在外头可不能短了银钱。等你发了俸禄给我，或许就能周转开了。家里不够，我先用着小桃借的那笔。”
怀庆心里叹气，还是三丫处处为他着想。
三丫安慰地拍拍怀庆的手：“别操心家里，你成天在军营就够累了。家里的事我想法子，只是……暂时得委屈一下玉姨娘了。”
怀庆道：“家里都由你做主。”
三丫替怀庆理了理衣领，催促道：“快去吃饭吧。”
怀庆点点头：“一起。”
三丫温顺地跟在怀庆身后。
一个早上下来，家里的仆人们都清楚该往哪座庙里烧香了。
三丫买了下人的事，在户所里很快传开。玉姨娘的娘家一直留意着三丫这个村妇的动向。得知百户家添了人，娘家便想让玉娘笼络住下人，早点生下儿子站稳脚跟。等了大半个月，玉娘大嫂寻了个由头上门探望。
三丫大方地让玉姨娘嫂子去见。等大嫂得知小姑子把钱都上交了主母，以后月钱只有一两五钱时，顿时慌了神。家里一大家子还指着小姑子拿钱回去过日子呢！
可让玉娘想法子拴住百户老爷这种话，嫂子实在不好明说，只得委婉道：“玉娘，你这般好模样，既然主母管家，你就用心伺候好你家老爷替主母分忧。”
玉娘又羞又恼：“可那村妇来了之后，日日缠着老爷，我……我没法留住老爷！”
玉娘大嫂震惊地看着她：“这村妇来了之后，你就没伺候过老爷？”男人不都该喜欢年轻貌美的小妾吗？
玉娘咬牙恨道：“不止那村妇，连她生的那个大丫头都奸滑得很！天天盯着老爷，说什么‘爹爹你和娘早点歇息吧，我也带妹妹睡觉了’……生生把老爷堵得不好来我屋里！”
大嫂眼珠转了转：“这般没规矩？果真是乡下丫头，小小年纪就管爹娘房里的事！”
“可不就是！老爷还纵着她！”
“丫头哪能和儿子比？你这般年轻，那村妇又生不出儿子，百户老爷年纪不小了，能不想要个儿子？”大嫂压低声音，“你多想想办法。”心里却嘀咕这小姑子也太不中用，这般美貌还拢不住个男人，那村妇有什么能勾住男人的？
玉姨娘大嫂走时颇不习惯。以往只姑母和小姑子在时，百户老爷当差走了，她总能大包小包地带东西回家，只有这次是空着手的。
晚上怀庆到家，三丫瞧见玉姨娘正眼含秋水，柔情脉脉地望着怀庆。她关切地问：“玉姨娘，你娘家嫂子今天来了，家里可都还好？”
玉姨娘打起精神应付：“还好。”
三丫一脸关心：“听说你娘从京城流放来辽东，你父亲殁在路上，她还失了孙子孙女，听人说一直病着，起不来身？”
玉姨娘气得眼圈发红，这毒妇！分明是把她家中情形都打听清楚了，专拣痛处踩！看来这大半月没少下功夫。三丫若知她所想，定会反驳：哪里用打听？上门的下属家眷们，只要她稍露点想听的意思，就能把户所里各家事倒个底朝天。
三丫看着怀庆，面露不忍：“老爷，您看玉姨娘都伤心得红了眼。虽说做了咱家姨娘，可她读书识字，最是重孝道，怕是忧心‘子欲养而亲不待’。听说流放来的，很多熬不过去……她两个兄长都在军中无法尽孝，不如就让玉姨娘回去伺候她娘一个月吧？咱们也不是那等狠心的人家。玉姨娘，我提前支你两个月月银，再让厨房刘妈妈给你拿条肉带回去，给家里人补补身子。”
玉姨娘气得忙道：“老爷！我娘没事的！”
三丫温和依旧：“玉姨娘别担心失了规矩，也别不好意思。肉带回去尽份心。听说你娘躺了大半月起不来身了，回去尽尽孝道也好。”
玉姨娘恨得几乎想扑上去撕了那村妇的嘴！她虽未听嫂子明说，也能猜到：娘在路上吃尽苦头，加上爹和几个侄儿没熬过来，伤心过度。好不容易自己做了小妾日子好过些，定是外面传主母来了，娘替她忧心才病倒的！
刘妈妈已麻利地从厨房取了肉来，夏嬷嬷也备好了银子。三丫道：“趁着天没黑透，让绿萝陪着去吧。老爷您看呢？”
怀庆自然不会怀疑三丫胡说，也知道三丫不待见玉姨娘。只是三丫初来边境，他不好驳她面子。“玉娘，你回去伺候你娘吧，等好了再回来。”怀庆本想加一句“若没好也允你穿孝”，到底没说出口。
怀庆吩咐绿萝：“你跟着去，好生伺候姨娘。”
绿萝躬身应道：“是，老爷。”
玉姨娘差点气晕在厅堂。绿萝连忙上前扶住，轻声道：“姨娘别太担心老夫人，咱们这就赶回去，老夫人见了您，一高兴，兴许病就好了呢。”（记住本站网址，Ｗｗｗ．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