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娘抵达京城,打听到未婚夫冯某当年中了进士二甲传胪,点了庶吉士,被当时的太仆寺少卿看中招为女婿。这些年,他一路攀升,如今已是吏部郎中。
小桃娘心中冷笑:也是,这人能为了筹银钱博功名,连恩师女儿——自己的未婚妻都能卖掉,如此心狠手辣又有才学,自然容易晋升。
小桃在娘动身去沂州后,立刻安排今年新买的管事搬去娘的宅子,代为管理田产。随后便收拾行装,准备全家进京设法营救周叔。
水生娘正在洗衣,听到小桃要她收拾包袱去京城,惊愕地问儿媳:“水生还没考完试呢?我们又不下考场,去京城做什么?”
小桃掩饰道:“嘿,水生有福气,不管中不中,好歹去见识过这天下最繁华的地方。远山县的两个铺子过年赚了钱,手头宽裕,我就想带婆母您也去开开眼界,看看京城的富庶。等水生考完,咱们再一起回来。”
“小桃啊,不是我说你,”水生娘埋怨道,“你这是钱多了咬手么?非得花出去?留着买地给我孙儿不好么?”
小桃强扯出一丝笑:“娘!您想想,明德镇哪个妇道人家去过京城?我这不是想孝顺您么?”
水生娘一听高兴起来:“那倒是!明德镇谁家有上千亩地,有个举人儿子?还能去京城?啧啧,将来到了地下,我那恶毒的婆母都不敢在我面前吱声,我可是去过京城的人!”想到这些,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也不能拂了你一片孝心,就跟着你去吧。”
转念一想,儿媳花大钱是带自己去享福看京城的,家里的丫鬟一分钱不用花,领着月钱也能跟着去见识,又觉得亏了,悄声在儿媳耳边道:“春月留着看家吧,她去就多一个人花钱,不是说京城啥都贵么?”
小桃愣了一下,劝慰道:“娘,春月来了以后,干活从不偷懒,主要她平时很敬重您。带着她,路上多个人帮着带婉宁,也能照顾您。”
水生娘一听,勉强同意了,咕哝道:“这丫头真是有福气,到咱家吃得好,还能跟着去京城,你爹都没这福分。”
小桃怔了下,以为婆母说的是自己那个卖女求财的亲爹,心头不悦,刚想反驳才反应过来婆母指的是公爹,忙安慰道:“娘,等婉宁大了,我们一家回去给公爹好好把阴宅修一修。”
水生娘闻言抹了泪,高兴道:“好!”擦了擦手上的水,又兴冲冲地道,“要去京城,我叫上亲家一起,让她也收拾点好衣服,免得去了京城让人瞧不起。”
小桃忙拉住婆母:“我娘去边境三丫姐家了。”
水生娘猜测:难道是怀庆因为个小妾想欺负三丫母女?也是,亲家会说话,让她去劝劝怀庆也好。想了想,安排小桃,“你给水生写信,让他考完就在京城等着我们。我们晚些等亲家回来,再一起上京。”
小桃有些感动,拉着婆母的手轻声道:“娘,我娘要知道您有好事都想着她,不知得多高兴!”
水生娘笑眯眯道:“这花的钱都是她闺女挣的,叫上她我愿意!再说了,我和你娘处得好!”
小桃沉默片刻,催促道:“娘,您快去收拾要带的东西,我们早些去京城。我娘那边,张大哥军营里有去京城的人,会送她去的。”
小桃娘在京城估摸着女儿也该到了,没有直接去水生和周叔的小院,怕被人盯上。她躲在马车里,瞅准水生院子里的婆子带着春月出来买菜,在菜市场找机会把两封信塞给了春月。等春月进了小院,小桃娘才让车夫驾车前往皇城北门。
小桃娘在车上吃了两个肉饼,喝了水,仔细整理了仪容。今日她穿着嫩黄锦缎上衣,深绿裙子,梳着堕马髻,素面朝天。
车到皇城北门,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敲响了登闻鼓。沉闷的鼓声骤然响起。一个绝色美妇敲击登闻鼓,立时引得行人纷纷驻足围观。
小桃娘含着泪,声声泣血地诉说着自己的凄惨遭遇,引得无数大娘、小娘子闻之落泪。
登闻鼓旁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外层挤不进去的,已经在听里面的人转述敲鼓人的悲惨身世。皇上的耳目早已飞奔入宫禀报。有士兵手执板子,一下下打在小桃娘身上。这样一个容貌姝丽又遭遇凄惨的妇人,围观者众多,行刑者手下便留了分寸,好留她一口气申冤。
小桃娘咬紧牙关,未喊一声疼。打到后来,嫩黄的衣衫罗裙上渐渐浸出血迹,一旁的大娘小娘子们无不抹着同情的泪水。直到五十大板打完,小桃娘还剩一口气。听闻宫里传出皇上要亲审的消息,人群中已开始将小桃娘传扬成仙女般的美貌,被一群狼心狗肺之人害得生不如死……那些没看到小桃娘美貌、没听到喊冤的后来者,也纷纷抹泪,仿佛不流泪便显得自己不够良善。
小桃娘被带到了朝堂。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城里没听到登闻鼓喊冤的人已挤满了茶楼,听那说书先生讲得令人泪湿衣衫。
朝堂上,五十岁的皇帝身着金丝绣龙袍,威严地审视着堂下众人。他希望这个民妇不要让他失望,他正需要把周大人安插到朝廷的钱袋子——户部去,自然该由他说了算。
小桃娘跪在地上,虽身受重伤,背脊却挺得笔直,垂着头以免冒犯天颜。
“堂下所诉之事,朕今日定当查明。若有虚妄,严惩不贷。”皇帝声音低沉,透着迫人的威严。
小桃娘缓缓抬起头。皇帝扫了一眼,果真是个不施脂粉也容颜动人的美人,肌肤冷玉般白皙,黛眉如画,五官精致绝伦,眼中含泪欲滴未滴,衣衫上浸染着斑斑血迹,却跪在堂下脊背挺直。嗯,是个心志坚定的美人,别说周大人,就连见惯美人的自己,心思也微微浮动。
小桃娘道出当年被大伯和未婚夫,以及她所救之人联合设计,意图将她强卖为妾的真相。又揭露冯大人为筹措科举盘缠,忘恩负义,背信弃义,竟拿卖了未婚妻所得的银钱作为路费,博取功名,攀附权贵。
冯大人心下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沉声道:“陛下,臣一心为朝廷效力,怎会行此不义之事?”
小桃娘缓缓抬起头,冷声道:“冯大人,皇上在上,休要欺君!你六岁入我家读书,我父亲怜你家贫,从未收你分文束脩,尽心教导。我家只有我与爹爹两人,你日日得见。定亲之时,你对我父亲发誓日后定会善待于我。父亲去世后,直至我被绑走前,同住一村,你亦常见我面。我所言可属实?这些事,皇上派人稍加打听便知真假。”
冯大人神色不变,沉声道:“是,我感恩先生教导之恩,当年也确愿与你共度一生。”这也是他年少时的真心期盼。“只可惜你嫌弃我家贫,跟了富人离去,我也不怪你。”
小桃娘讥讽一笑:“好一个倒打一耙!当日树林中,富商、我堂哥、你与你母亲密谋,我躲在大树后看得清清楚楚!你母亲接过富商给的一百两银票,你就在一旁!你为了一百两银子,就把未婚妻卖了!后来大堂哥又向富商索要了一百两!这一切都是你们背着我干的!当晚,我就被堂哥一家绑了扔上马车!”
小桃娘接着道:“你家贫得连束脩都交不上,饭都吃不饱。可第二年,你一文未借就能去州府参加科考?第三年就能来京城会试?你告诉大家,你一路的盘缠车资从何而来?我大堂伯家就那几亩薄田,加上我爹留下的几亩,别无进项,为何第二年就能修起青砖大瓦房?”
冯大人的岳父站出来斥责:“你身为小妾私逃辽东落户,有违律法!按律当杖五十,收监两年!”
小桃娘沉声道:“大人此言差矣!那富商后来对所行之事深感愧疚,并未逼我为妾。念我若回北地娘家也无依靠,又因我曾救他性命,他全家便视我为恩人。他去世后,我入了道观。后来遭遇天灾,才随流民逃荒。到了北地,我亦是堂堂正正用自己的名字落户!有据可查!大人凭何说我是他人之妾私逃?有何证据?富商全家后来待我如恩人,沂州街上年长者皆知我当年当街救人之事!在北地,我亦是单独建房置地,与周大人清清白白,并无私情!”
小桃娘目光转向冯大人,接着道:“周大人光明磊落,一心为民,我不知为何有人污蔑他私拐他人小妾?他岂是冯大人那般品行之人!”
太仆寺少卿为女婿出头:“你说与周大人无私情,为何一听说周大人被押入大理寺,就急着不要命地敲登闻鼓来救他?”
这话问得连皇上都替小桃娘捏了把汗,此事确实不易撇清。
小桃娘正色道:“大人既已多方调查,怎会不知陵州数县当年因天灾十室九空?逃荒路上日日有人死去,一路白骨累累!到了辽东郡落户时,活着的婴童寥寥无几!如此惨绝人寰之景,亦深深触动了周大人,使他立志考取功名,期望能做些利国利民之事!我敬佩周大人此等大善之心,为他洗脱这莫须有的罪名,有何错处?大人身为父母官,为何满脑子尽是污秽之念?”
太仆寺少卿心中暗骂:真能狡辩!
小桃娘坦然道:“说我与周大人家走得近,属实。逃荒路上我救过周大人幼子,他们父子视我为恩人。小儿敬重我,我亦喜爱他,故这些年来我常为周家小儿缝制四季衣衫鞋袜,但我从未为周大人做过一针一线!我们清清白白!皇上可派人去周大人家,取他小儿衣衫与周大人衣衫对比针线!我身上所穿衣衫,亦是我自己亲手缝制!”
皇帝沉声道:“来人!速去周府,取他父子常穿衣衫数件来!”
小桃娘接着掏出一张借据,双手恭敬奉上:“皇上,此为民妇家在辽东贩卖羊皮衣至京城获利后,置下大片田地。想到陵州府百姓初定,必然缺粮,三年前我家捐赠了二十万斤粮食。当时家中存粮不足,特向里正借了十万斤,此乃当初的借据,上有签名手印,下方亦写明第二年以银钱抵还。请皇上查验借据真伪,亦可派人去白月湾核实。”
一旁带着镣铐的周大人跪着补充道:“皇上亦可派人核实陵州府三年前朝廷所拨赈粮数量,与臣分发给百姓之数。当年臣的俸禄,亦悉数购买了粮食,一同分发给初定的百姓。”
国舅爷见此次未能将周大人治罪,适时站出来:“周大人一心为民,实乃朝廷与百姓之福。”
皇上神色未动,暗道:这国舅果真是老狐狸。
很快,派去的人取来了周大人父子的旧衣衫。针工局管事仔细查验后禀报:小桃娘身上衣衫的针脚、手法与周家小公子身上所穿完全一致,而周大人所有衣物中,无一件出自小桃娘之手。
皇上威严的声音响彻大殿:“朕之朝堂,岂容尔等道德败坏、奸佞小人立足!来人!革去冯家安官职,没收家产,流放岭南!”皇帝要拿人开刀立威,国舅爷一派无人为冯大人求情,亦无人敢有异议。
小桃娘终为周大人洗清了冤屈。皇帝看向她:“念你遭受诸多苦难,你大伯一家,查实后,全家流放岭南!”皇上对冯大人及小桃娘大伯一家的处罚极重。他亦同情赞赏小桃娘,更因,为他看重的臣子洗了冤屈。遂降下奖赏:“念你捐赠粮食救济百姓有功,特赐白银千两以作嘉奖。”
小桃娘叩谢皇上圣明。
周大人无罪释放,官复原职。
皇帝看着仅剩一口气强撑的小桃娘,暗赞此民妇机敏,心志坚韧。只盼她能熬过这一劫,毕竟登闻鼓下活命的妇人极少。命太监搀扶小桃娘,护送她回家。
小桃在宫门外不远处,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见娘被两个太监搀扶着出来,衣衫上血迹斑斑,急步上前,哭着喊道:“娘!”她忙谢过太监,塞给两人各一个五两银子的荷包感谢照拂,与水生一起将娘扶上马车。水生小声问道:“娘,周叔……可平安了?”
小桃娘微微点头,虚弱道:“官复原职……我们先走……你赶紧……让他家的随从……接他回家……你们下午……再去看他……”话未说完,口中猛地涌出一口强压已久的鲜血。
小桃伤心地抹着泪:“娘,我们身体好,为何不让我们去?您怎就自己提前来了?”
小桃娘扯起一丝虚弱的笑,拍了拍小桃的手:“我岁数大了……你们年轻……还要养孩子……要好好活……”
到家后,水生娘和小桃颤抖着手,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将小桃娘被血浸透的衣服剪开。只见背上、腿上血肉模糊,腰上青紫一片,渗出点点血珠。水生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喊道:“天老爷!天老爷!你倒是睁睁眼!”
小桃泣不成声。
大夫给小桃娘开了药,在屋外无奈地摇了摇头。
到了晚上,周叔赶到了水生家。水生娘见是周叔来了,忙吩咐水生卸下一块门板,架在凳子上,又让春月抱来两床厚被子铺在门板上。水生红着眼犹豫道:“用门板……不好吧?就让周叔去岳母屋里”——门板在老家习俗里,是拿来停放去世的人的。
水生娘抹着泪打断他:“你岳母最是谨慎……她定不愿……周叔冒着被人说闲话的风险……进她屋子……”
门板铺好,水生娘和小桃合力将小桃娘从床上轻轻抬到厅堂,安置在铺着厚厚被褥的门板上。
水生娘红着眼眶,拍着小桃娘的手哽咽道:“赵姐,你和他们周叔说说话,慢慢说,我带水生和小桃他们去收拾收拾。”说完又补道,“风真大!”把门虚掩上,抹着泪拉着儿媳儿子走了。
周叔疾步上前,紧紧搂住小桃娘,眼眶通红:“你来干什么?那登闻鼓是好敲的?多少人熬不过去就丢了性命!”
小桃娘虚弱地将头靠在周叔胸口,轻声道:“为了你……丢了命都值得……”
周叔的泪水淌落下来:“我没有性命之忧……你傻不傻?”
小桃娘露出浅浅的笑意:“你为着我……不也冒险……替我报仇了么?”
周叔哽咽道:“我这辈子欠你的……只有下辈子来还了……”
小桃娘道:“好……我忍着……不喝孟婆汤……我记着你……你下辈子……早点找到我……”
周叔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十指交扣:“我定会记得……去找你……你这辈子……因着我……受了太多苦……”
小桃娘笑道:“我这辈子……最高兴的……就是遇到你……遇到你……才觉得……真正还活着……活得……有欢喜……”
“你若走在我前面不要怕,我以后……会来找你,你的仇我来替你报,那些畜牲我一个都不放过。”
小桃娘抬起手,抚摸着周叔满是泪痕的脸颊:“你带着景宇……好好活着……不要惦记……为我报仇……你心怀天下……当好你的官……多造福百姓……这是……你的梦想……”
“我的梦想……还有你……想和你……过一辈子……” 周叔难过道。
小桃娘笑着,气息微弱:“我都知道……等我走了……你记得……让小桃……给我插上……你买的……宝石钗……”
周叔的泪滴落在小桃娘脸上。
忽然,周叔看到小桃娘嘴角又溢出血来,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多,他急声呼唤:“言秋!言秋……”
“炳林……你记得……赵静姝……小名……言秋……”
周叔泣不成声:“忘不了的……忘不了的……”
“炳林……让她们……进来吧……”
水生娘进屋看着嘴角不断淌血的小桃娘,泣声道:“赵姐……你别说话……我让水生……一辈子待小桃好……” 她抱过孙女,“你看……你外孙女……长得就随你……一样好看……” 说完忙让开位置给儿子儿媳。
水生和小桃跪在面前。水生哭着发誓:“娘!您放心!我一辈子对小桃好!绝不纳妾!”
小桃紧紧抓住娘的手:“娘……没有您就没有我现在的日子,我这辈子能做您的孩子是我命好,我和水生以后会照顾周叔侍他如父!” 小桃娘眼中流露出欣慰,女儿最懂她牵挂谁。
景宇从旁边挤进来,哭着抓住小桃娘的手:“娘!我今儿就叫您娘!您救我给我做四季衣衫鞋袜,待我如儿,我爹爹这辈子……没有照顾好您,下辈子让他早些遇到您,照顾您,再不让你受苦,你们做夫妻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小桃娘艰难地抬手,轻轻摸了摸景宇的脸,想说话,血却不断上涌。水生娘见状,忙拉着众人退出,只留下周叔。
小桃娘咽下一口血,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意:“我真高兴……来了京城……见到你真好……我想睡了……你……搂着我……”
周叔心如刀绞,只将脸紧紧贴着她的脸,温柔道:“言秋……你睡……我搂着你睡……下辈子……我搂你一辈子……”(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