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阳城,再一次被慕容奇麾下的叛军团团围困。
这两年,昌阳的百姓也已经习惯了围城的烽火。有钱的大户们早就逃离了这片混乱之地,仍然留下的是本就走投无路的普通百姓,他们蜷缩在断壁残垣间,命运就如风中飘絮,战乱不过给这飘零再添一把霜雪。
最先获知昌阳围城消息的是客驻彭城的右散骑常侍夏钧。
与昌阳毗邻的几个郡城中,彭城距离最远。
夏钧是青密节度使,麾下原有近三万甲兵,驻地本应在青、密二州。
不久前,叛军攻青州。
节度府帐下的一票披坚持锐的将军武将们面带土色,一个个如被寒霜摧残后的呆鸟瑟缩不语,而另一群不上战场的文官幕僚们则挥斥激扬,纷纷引经据典,高谈阔论着“进攻是最好的防御”、“劳师远袭,必阙上将军”之类的兵法精髓。
一名姓赵的资深幕僚有理有据地对敌我兵力势态做了深度剖析,他言道:叛军号称三十万,按军中虚张取整的惯例,就是最多不超过三十万。而且,叛军为彰显反叛的特立独行,有另立的专属度量衡,一向是十称百、百唤千、千言万,换算过来,其号称三十万就意味实兵不超过三万。另外,叛军的组成也很值得深挖,反叛讲究的是声势,以一驱十地裹挟百姓壮大声威是标准化操作,所以,还要剔除这些没多少战斗力甚至还可能拖后腿的被协迫的百姓。即使是料敌从宽,真正有战斗力的叛军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五千。反观青州,仅在册领饷的将士就有三万余众。青州民风彪悍,乡间潜隐着无数有护家守土之志的热血民勇豪壮。所以,入侵青州的叛军每深入一里,激起的抗争便多一分,而处理每一分抗争,叛军被牵制的有生力量更是需十倍、百倍才堪应付。
这一番分析果然头头是道。赵幕僚谈笑拂髯,羽扇轻摇,说不尽的风流倜傥,优势在我的睥睨侵染了所有人。
于是,众人惊奇地发现,原来青州在册领饷的三万将士对阵号称三十万的叛军居然有巨大的兵力优势!于是,右边的武将们面面相觑,呆若木鸡,左侧的文官们则愈发血脉偾张,开始热烈讨论“十则围之,五则攻之”的兵法要义。
静寂的武将堆里有一位姓廉的副将素来老成持重,听着亢奋的文官幕僚们的天花乱坠,心底空落落地不踏实,忍了又忍,终于憋不住嘟囔出了声“青州城高池深,大好地利岂可如此轻弃!”
廉副将是个豪粗的军汉,说话习惯了军中拼命鼓荡丹田之气的号令呼喝,即使是刻意地压低了自语声,裹挟中气的声浪依然如洪钟乱撞,震得百步之内人耳鸣心跳。
突兀如雷鸣的声音卷过,绉绉的嘈杂声戛然而止——大约是没料到有大字不识几个的粗陋武夫竟然敢参合他们高瞻远瞩的战略谋划,而且还是带有质疑的味道。
诡异的安静持续了十几息,旋即,满堂文官幕僚们似被捅了马蜂窝,愤怒如一只只炸毛的猫儿,纷纷跳出来,七嘴八舌加车轮轮转地集火声讨不知所谓的廉副将。从不学无术只会舞枪弄棒、兵书未读两卷文化低,渐次升级到胆小畏战军人之耻、身为武将贪生怕死是国之公贼。
廉副将只是通晓些拳脚,口舌功夫实在不怎么擅长。骂战刚开始的时候还想着能找个间隙自辩,但接下来的排山倒海,令他彻底不知所措了。伴随更多的鞭辟入里的斥责,恍惚间廉副将也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好人不配苟活于人间。为了不被世人的唾沫淹死,廉副将面红耳赤地赌咒发誓决不敢贪生怕死,自请加入死营以自证清白——死营就是冲锋在最前面的死士。
夏钧也有些迷糊。他并不是个愚笨的人。优势在我的天纵豪情是正常人心所向往的,但是,青州当下突然的优势在我却染着蜃珠般的奇幻。人类心理就是那么奇妙,总是会把好的期望无限放大而忽略其中蕴含的风险,就象赌桌上的赌徒即使输到一无所有仍然相信下一把肯定能翻盘。夏大人不是看不出赵幕僚似是而非的浮夸,他只是在心底存着一丝万一是真的的侥幸。况且,赵幕僚的父母妻儿整整齐齐一家人都跟随在军府,没道理将自己坑个绝户。夏钧稳了稳心神,恰好幕僚斥责廉副将的铿锵传过来:“能拒敌**里之外却胆怯畏战龟缩于坚城之内,任由敌军逼近城池惊扰百姓,纵使最终获胜,也摆脱不了龟将军的千秋骂名。”夏大人陡然惊醒,他也有成为龟节度使的机会。于是,他半推半就地听信了军师幕僚们的蛊惑,被撺掇着弃守坚城、与叛军野战。
叛军果然是一群未开化的蛮夷,一点道理也不讲。他们远远看见守军出城,也不等对手站稳脚跟列好阵仗,更是直接跳过开战前的口舌热身,呜呜哇哇一窝蜂涌过来。
青州的兵将也是群不争气的。一众平日里目高于顶、自诩有万夫不当之勇、是再世吕布张飞的大将副将裨将牙将等等,甫一接敌,便狼奔豕突落花流水。最骁勇的大将也没有撑过三五回合。将军们败得太快太干脆,当士兵们还在张口结舌的懵懂中,叛军铁骑便已冲锋到跟前。于是,一场很经典的倒卷珠帘就这样上演。
夏大人看见情形不对,本想赶紧撤回城中,眼角余光却骇然瞥见一队叛军游骑正快速接近护城河。不得已,他只好丢下青密二地,在亲卫的保护下狼狈地一路向南逃窜。好不容易活着溃退到彭城才发现并没有追兵,这时总算能定下惊魂,在彭城设下临时帅府,收聚溃散的残兵。
大约是惊弓之鸟,夏大人每天都会派出大量人手侦测叛军动向。
收到叛军去了昌阳的消息,夏钧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他长松了一口气,抹了抹额角冷汗,暗忖:“苍天有眼,灾火终是砸在张珣门前。”接着,捻起花白胡须冷笑:“也该让那姓张的尝尝兵临城下的滋味!”
夏钧不喜欢张珣,甚至有点痛恨。他认为张珣不是个厚道人。
张珣第一次拜谒夏钧时,老夏是很欣赏这个后进的。张珣博学睿智善辩,谈吐间引经据典鞭辟入里,眉宇间更流转着朗朗正气。以夏大人多年修成的观人术,他认为眼前这个小书生必然前程远大。夏大人是标准的老派官僚,圆滑通达,最讲究的是广结官场善缘、提前交好未来的官场之星。所以,他不惜屈尊降贵、折节下交。而当他得知张珣缺兵少将局面艰难时,更是毫不犹豫地同意借出自己帐下最能打的南无伤并附带三千精兵,友情帮助他开创局面。
然而,显然他低估了那阳光小生的腹黑。
张珣是铁杆的三国迷皇叔粉。聪明人最擅长的是学以致用、活学活用。张珣在夜深睡不着的时候,细细地品了品这借兵的桥段,惊奇地发现这情节与三国中公孙瓒出借赵云给刘皇叔竟然是完美复刻。甚至人物能力、性格等等也是一般无二,是妥妥的三国照进现实。很自然地,张珣动了cosplay的心思,他想做一次唐版刘皇叔。
张珣情商极高,自有一股令人如沐春风的亲和力。而且,只要他愿意,他还可以逢人说人话、见鬼讲鬼话、遇神侃神话。所以,在他刻意结交下,南无伤及其三千部属对张珣的信任和好感度急剧上升。不过,仅仅停滞在好感并不足够撬人跳槽。于是,张珣又顺手设了个连环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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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虎是青州城有名的游侠儿。游侠实际是一个自我标榜或被恭维的称谓,说白了就是终日游手好闲且兼争强斗狠的街头闲汉泼皮。
大虎也是个有背景的。与他从小相依为命的妹妹是如今青密节度使夏钧夏大人最宠爱的六姨太。
六姨太也是为这个惯会惹事的娘家哥哥cao碎了心,她几次想求夫君为哥哥谋个正经出身,但都被大虎用不惯拘束给拒了,只能每日暗自为这不长心的哥哥提心吊胆。
这一日,赵大虎照例与一帮街头游侠兄弟满城晃荡,远远瞅见十字街口一群人正围着喧闹。凑热闹管闲事是游侠们存在的最大意义。赵大虎等人急忙奔上前去,扒开人群,便见与自己齐名的城东游侠赖三正领着一伙小弟盛气凌人地教训一对外地模样的兄妹。
说不清是基于什么心理,或许是要和早有嫌㗇的赖三别苗头,又或许是想在俊秀的外乡妹妹面前刷勇敢正直的人设,赵大虎冲上去,护住外乡人,也不问情由,便正气凛然地斥责赖三霸凌外地人坏了青州和善好客的好名声,并放言揽下赖三与外乡兄妹的恩怨纠葛。
赖三势弱,虽然他与赵大虎齐名,但他没有做节度使小妾的妹妹,只好讪讪撂下几句场面话,灰头灰脑地走了。
外乡兄妹很感激赵大虎的见义勇为,互道了姓名,哥哥贾似无,妹妹贾若有。兄妹是从昌阳来,准备去京城投亲。路过青州时,随行的叔叔不堪劳乏,只得临时歇歇脚。兄妹俩正是跳脱的年龄,耐不住客栈的拘促,安顿好叔叔后便一同上街玩耍,不巧撞上赖三,凭空生出龌龊,得幸遇上赵大虎解了围。贾家哥哥执意要请杯水酒答谢,赵大虎推辞不过,几人便相携进了醉仙酒楼,要了个雅间,还不忘央了位伙计将仍在客栈歇息的叔叔邀来作陪。
贾家叔叔睿智风趣、哥哥豪爽大气、妹妹婉约温柔,赵大虎莫名地对这一家人心生亲近。几杯酒下肚,初识的拘谨散去,竟如老友重逢般畅快随意起来。贾家兄妹有意无意地聊起些过往趣事,多是贾似无为护妹妹,不自量力却又奋不顾身的“糗事”。
人的长大也许是在一瞬间。赵大虎听着一堆零零碎碎关于兄妹活色生香的小故事,看看贾家哥哥对妹妹一脸宠溺,极尽呵护,他的心弦忽然就那么一颤:自己也是做哥哥的,从小到大却一直是自己闯祸,妹妹跟在后面为自己收拾首尾。这一刻,一股前所未有的愧意,悄然漫上心头。
赵大虎还沉浸在成长的恍惚中,聊天的内容不知怎么转到了某某豪门人家妻妾争锋的宫斗狠厉。从花无百日红到失宠后残羹冷炙的空虚寂寞冷,贾叔叔讲的绘声绘色,如亲临其境;赵大虎在一旁听得如坐针毡,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实在忍不住,借了酒劲,问道:“贾叔叔,这……这得宠失宠,就没个破局的法子?”
贾叔叔眼中闪过一丝狐狸逮到鸡般的笑意,肯定地回答:“当然有。”
“有句俚语说,娘家有助力,女儿不受欺。”
赵大虎心头一震,还想细问,抬眼扫了下嘈的环境,觉得此地不宜深谈,只得强捺住追问的念头,闷头灌了几杯酒。
散席后,赵大虎缠上了贾叔,托词说家里新得了一饼好茶,想请贾叔去品鉴。贾叔心领神会地跟着大虎走了。临走时隐晦地向贾家兄妹点了点头。
自从与贾叔喝过茶,赵大虎像是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送走贾叔后,他风风火火去节度府将妹妹接回家,兄妹关上门,嘀嘀咕咕说了许多体己的话儿。
送别妹妹后,大虎在家一阵翻箱倒柜,找出一枚祖传的精璃扳指,一脸肉痛地揣入怀中,又马不停蹄地出门去找节度府的孔计室联络感情。孔计室是夏钧节度使的心腹谋士,说话相当有份量。过去大虎每次惹出祸端,多是孔计室代表夏大人出面摆平,一来二去就混了个熟落。
六姨太返回节度府时,车帘将车箱内外隔成两个世界,车厢里的六姨太有些痴癫,哭了一路,也笑了一路,不时还双手合十叨叨“爹娘有灵!”
当晚,六姨太痴缠夏钧夏节度使大半宿,使尽了痴憨呆萌顺、小弱病娇柔、缠惑嗲媚荡等等十几门功夫,把夏大人哄了个心花路放。末了,老夏终于搂着她,笑着问:“迷人精!是大虎又闯什么祸?还是想要老爷我摘颗天上的星星给你?”
六姨太niudong着身子,半羞半嗔地捶了老夏一拳,娇声道:“老爷尽取笑人家!”
“哥哥安分着呢。”她顿了顿,脸上浮起一副欲言又止、楚楚可怜的小模样,格外惹人怜惜。
夏大人人老成精,后宅中妻妾争宠的手段在他心中明镜似的。只是他看淡了这百样世态,也乐得享受她们无伤大雅的雌竞小伎俩。他也不催促,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
六姨太咬着唇,犹豫半晌,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低着头,嚅嚅道:“老爷……能不能……帮哥哥寻个正经营生?”
夏大人闻言一愣,狐疑地挑眉:“怎么?大虎那厮转性了?”
六姨太仰起头,噙着泪水笑了,室内有刹那明亮。她的声音窜动着跳跃:“真是爹娘护佑!哥哥他……他愿意学好,想做正经事了!”
夏大人被勾动了兴致,含笑怂恿道:“详细说说看。”
开心亢奋中的六姨太并未察觉老夏的戏谑,按照与哥哥商定好的说辞,也就是赵大虎一直如何如何地仰慕南无伤,平时如何如何地花心思全盘模仿偶像的点滴细节,如何如何地渴望走偶像走过的路,成为偶像一样的人。完成了铺垫,她才眼巴巴地乞求:“老爷!眼下南将军奉调去支援张珣大人,职位正好空出来了。能不能……让哥哥去体验一番?也算圆了他一个心愿?”
夏钧身为青密节度使,说白了就是青密区域真正的土皇帝,除了极少的几个高级职务是朝廷任免,其余职司夏大人均可一言而决。让赵大虎去临时顶替南无伤的职位,不过是他多说一句话而已。然而,夏大人可不是一个思虑浅薄的莽夫,官场上的尔虞我诈练就他遇事多思多虑、反复猜忌。六姨太求恳的说辞单纯自然得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这种完美失真的感觉让老夏心底发虚。于是,他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复:“这事……待老爷明日去衙上,与诸位同僚商议商议再看。”
翌日,夏大人寻了个空当,单独招了孔计室,将赵大虎的事说了,同时也道出了自己的疑虑:他夏钧可以纵容后宅争宠添趣,但绝不容许妻妾借势弄权,算计到他头上。
孔计室在衣袖的遮掩下摩挲着戴在拇指上新得的精璃扳指,呵呵一笑,道:“大人多虑了!”
“赵大虎那性子,年少慕侠,直来直去,不像是个工于心计之人。况且,最关键的是——”他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大人只是让他去‘体验’职位,并未授予官阶品序。无品无阶的官职,就如同沙子垒起的高塔,虚有其表罢了。大人您……还有什么可忧心的呢?”
夏大人如醍醐灌顶,心头疑虑顿时烟消云散。随意谈了几句细节,便直接吩咐孔计室着手办理赵大虎的委任事宜。
当日,赵大虎便志得意满地走马上任。不过,不是临时代理,而是正式任命。这是孔计室对精璃扳指的回报。孔计室说服夏钧用的理由很简单:不给品序的任命临时与正式并无区别,既然想讨爱妾欢心,给予大于期望时,效果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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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言要去京城投亲的贾家叔侄没有真的去京城,而是回转昌阳,并且,一同带回了复拓的赵大虎任职文书。
张珣带上贾家叔叔拿着拓本来找南无伤喝酒。
贾叔自我介绍是青州来的行商,有些侠气,好抱不平。
他奉上了赵大虎任职文书拓本,同时还带来了一些流传在青州街头巷尾的关于赵大虎任职的隐秘消息。
原来赵大虎是夏钧节度使大人最宠爱的六姨太的亲哥哥。这种关系南无伤在青州时就清楚,毕竟大虎算是青州名人。
但是,南无伤不清楚的是赵大虎一直在觊觎他的职位。
传言,六姨太曾经数度闹出撒泼打滚、绝食上吊的风波,就只为要夏大人安排哥哥顶替南无伤。夏大人深爱着六姨太,在她第一次使出杀手锏时就已经意动,只是一直缺少一个合适的时机和令人信服的借口。后来,有个姓孔的心腹谋士看出夏大人的烦恼,就出了个主意:借调。姓孔的当时蛊惑说:借调出去,职位自然空出来;返回时可恢复,也可另行安排。进退自如,全凭心意。
有鼻子有眼的真相倘未讲完,南无伤就已经浑身冰凉,心中一口抑郁气撞得生疼,闷声抬起碗自顾自灌下。
张珣似乎也被这隐秘真相惊到了,好半晌没能发出声息。最后,只留一声长叹,道:“好深的机谋!”
“难怪当时一定要强行借兵与我。只是何至如此!夏大人糊涂啊!怎么可以如此任人唯亲?!”
张珣话风转得极快,从震惊到平静,不过一眨眼。他起身止住喝着闷酒的南无伤,诚挚地宽慰道:“南兄弟!用人用亲是世道常态,你也不用太过介怀。”
“况且,”张珣语带迟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南无伤的脸色,将一种想说又怕带来伤害的谨慎演绎得淋漓尽致。
“青州用人蹇薄,”张珣用心地斟酌着字句。他知道受伤的野兽分外敏感,人亦如是。在布局已进入收官点数时,万不能一个言语上的不谨慎导致结局不完美,尤其还不能露了做局的痕迹,更不能让人有猜忌自己的理由和机会。所以,简单的公正正直是很有必要的。
“昌阳或许有诸多比不上青州的地方,”
“用人上也可能免不了亲疏有别的陋习,”
“但是,”
“我能保证,假如将来有推不掉的任命更迭,必定坦诚相告,决不会以机谋相欺。”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只承诺属于完全由自身意愿控制并有能力实现的事,才是真正的实诚。
南无伤微微动容。他本就对张珣有亲近之心,这时对张珣的诚实率真品行愈发钦服。
被恶意抛弃的伤痛依旧在心间蔓延,他没有开口,只是落寞地抬起酒碗,微作示意,又自顾自地仰头灌下,无尽的萧瑟混着酒气弥漫满屋。
张珣心思灵动,立刻明白像南无伤这类人意志坚定,讲究堂堂正正、有始有终。虽然所有的事实实锤了被抛弃的真相,但是,夏钧以及青州并没有明确地捅破那层窗户纸。南无伤并不在乎被抛弃,他在等待一个明明白白,一个将来主从有幸再见时的体面。
张珣迅速地调整了策略,住口不再谈论招揽以及涉及青州的各种传言,默默地陪南无伤喝了几杯,说了几句没有油盐的宽慰话后便草草告别离开了。
张珣回到官邸,安排了两拨人手,一拨乔装行商去了青州,一拨常驻驿站。
去青州的任务是传播流言;驻驿站的是为了拦截青州方向的公文书信。
张珣对人心的计算到了入微的程度。苦心营造的形势逼人,南无伤应该是默许了归附昌阳,但是他仍然在坚持等待青州的正式消息,他不愿也不该沾染背弃旧主的恶名;然而,南无伤战场无敌的威名蜚声宇内,青州也不可能放弃这个有能力左右局势的终极杀器。张珣无意去纠结这种近乎无解的死局,他简单地耍了个障眼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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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钧最不后悔的是帮六姨太安顿妥了大虎。
没有了后顾之忧的六姨太明媚而张扬,浓烈到溢出的爱意让夏大人体验到女人真正的极致温柔——是解语花,是开心果,是忘忧草。夏大人看得透人心,也看得透后宅妻妾争宠背后的有所求,但是,他看到了六姨太完全的、毫无保留的、最纯粹的爱。
纯净的爱总是格外引人沉沦。
这些时日,夏大人总是意气风发,有老树开新枝的喜乐。
上午坐衙,也就三两盏茶的功夫高效地处理完公务,便开始闲情雅致地与同僚们闲聊打屁。正悠然自得的时候,孔计室过来吞吞吐吐地报告:“大人,最近城里有流言说南无伤将军投靠了昌阳。”
夏大人闻言一愕,随即莞尔,笑叱道:“尽是造谣胡诌!”
看官衙上下一脸莫名,夏钧觉得有必要耐心科普一下以提高属下的智力水平。于是,他继续提点道:“昌阳一郡之地,战乱频繁,既穷且困,其最高长官品秩都不如无伤将军高,投过去既不能升官也不能发财,换你们谁会去?”
众人恍然,纷纷称赞夏大人坐得高看得远果然清醒通透。
孔计室虽然也很认同夏大人的推论,但是,借调的主意是他出的,背负的压力很是沉重,总感觉有一丝不安挥之不去。午间的时候,他悄悄地找上夏钧,提议夏大人给南无伤写封信函,了解一下昌阳的现状,兼顾表达一点对艰苦奋战在外的将士们的关心与慰问。
夏钧伸手指着孔计室,笑骂:“就你鬼心思多!”最后还是从善如流地给南无伤去了一封半公半私的信函。
过了几日,去信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城里围绕南无伤投昌阳的流言已经演变成一段段绘声绘色且版本各异的精彩小故事,甚至其中一个版本是南无伤不忿赵大虎夺了位置愤而离去,几乎迫近真相。
夏钧开始坐不住了。他招来了同样感觉火烧屁股的孔计室。
召回南无伤并不难。问题的关键在于犹疑与猜忌是为官驭下的大忌,听信流言朝令夕改是断不可取的。如何做到水到渠成不被诟病才是对孔计室这位心腹智囊的考验。
一阵叽里咕噜后,夏钧满意地挥退了孔计室。
第二天,夏钧借口巡视防区,半路拐到了昌阳,并以私人的名义约见了张珣。
当看到张珣孤身赴约、身后并无南无伤的身影时,夏钧的心便沉到谷底——从常理讲,不管夏钧会不会、愿不愿见南无伤,他都应该跟过来候着,这是外派的下属对上级的起码尊敬。而且,张珣作为高情商的典范,也不应该出现如此低劣的失误。夏大人强忍着怒意,口花花地高度称赞小老弟近期取得的辉煌成就,也不等张珣客套谦逊,他继续展开了下一轮的卖惨自贬,他动情地倾诉道:“老夫年老昏聩,精力不济,下面的官员多有欺我昏老而怠政,以至引得叛军窥觎。最新的消息说叛军频频异动,已经完善了进攻青密的计划。老夫现在是一日三惊,总在担心第二天头颅成为叛军酒桌上的酒橧。”
“现在昌阳安定平和,有繁荣复苏的迹象,南无伤的作用变得可有可无,所以,我准备将无伤调回。”
“当然,提前撤回无伤可能打乱昌阳的规划,为了表达歉意,青密节度府将赠送十车布帛五万担粮草以弥补撤走无伤对昌阳造成的亏欠。”
张珣诚惶诚恐地又是打躬又是做辑,说道:“老大人言重了!”
“昌阳有如今的成绩完全是靠大人的鼎力支持。”
“现在昌阳太平,宵小不敢冒然作乱。假如南将军仍然踯躅这弹丸一隅,实在是大材小用。”
“前些日,我与无伤聊过,考虑放他回青州。”
“可是,无伤没有同意。”
“他说境内还有几股山贼未平,不算完成了大人交代的任务。”
“大人也知道,无伤是个死性子,最听大人的话,大人交代的事他一定要做到尽善尽美。”
“就因为没有及时扫平那几伙山贼,无伤自觉愧对大人,也无颜面见大人,连夜赶去山里找山贼决战了。”
“现在大人既然急需用他,我一定想办法联系上他让他尽早回到青州。”
“至于青密节度府赠送的布帛粮草绝不敢用弥补亏欠的名号!青密对昌阳只有恩情何来亏欠!”
张珣说得情真意切,夏钧听得脑瓜生疼。
辞别了夏钧,张珣立马将南无伤紧急派往几百里外的山区练兵剿匪去。
夏钧赔上了布帛粮草也没能带回南无伤,悻悻地离开昌阳回到了青州。据说回去后大病了一场,还落了病根——听见“张”字就发飙砸东西。
张珣的精心谋划最终结出了甜美的果实,果然循着剧情成功地演绎唐版三国之借兵结局:赵子龙投了皇叔,南无伤跟了张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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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青州兵败,夏钧私下做战后复盘时,反复推演了几十次,最后确认战略战术没有错,失败的根源是缺少一个无敌英雄做中流砥柱。
夏大人越发痛恨挖墙脚的张小贼。
昌阳,他是不会去救援的。一兵一卒都不。
而且,昌阳左近正主儿河南节度麾下雄兵数万,何须他这支惊魂未定的败军越俎代庖?更况那巧舌如簧的张珣合该在叛军的铁蹄下好生磨砺心性。这般想着,竟觉窗棂间漏进的晚风都带着三分快意。(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