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传功已毕。
守山老人身后的树林里,一名少女悄无声息的走了出来,背着猎枪,腰挎猎刀,正是双儿。
“师公,他根基未成,先行吐纳,是不是……”
这人尽管瞧着只有十四五岁,然气息绵长,抬脚起落轻盈无声,俨然也是成就了一身功夫,一双明眸正望着练幽明离去的方向。
守山老人眼神平静,面容无波,“你别被这小子骗了。他看着处世不深,实则满肚子心机,想来压根就没相信过我。”
双儿眨了眨眼,轻声道:“那他会帮咱们么?”
守山老人冷淡道:“他不过是被卷入这场动荡中的倒霉蛋罢了,自保都费劲儿,谈何帮咱们。江湖子弟江湖死,我身前就是江湖,他既然闯了进来,那便生死有命。若非看在他有心救人的份上,我岂会授他一手真传,至于练了之后是死是活,全凭天意。”
顿了顿,老人似是又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我大限将至,山下那些人又虎视眈眈,此战务必替你扫清一切阻碍。他若运气好,此役一毕,我还能拉他一把,他若运气不好,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双儿小脸紧绷,面颊上有着一种经年风吹日晒后留下的赭色,闻言也没有继续谈论此事,而是凝声道:“师公,城里传来了消息,说是形意门出了个不得了的叛徒,放言要将形意门人斩尽杀绝,而且已经到咱们这边了。”
守山老人抬了抬眉,“谁?”
少女低声道:“薛恨。”
“薛恨?”老人先是一怔,然后古怪一笑,“这名字有些意思。难道是那人的徒子徒孙,血脉传人?那人当年行差踏错,以致天诛地灭,死无葬身之地,结果现在又冒出个欺师灭祖的货色,还真是一脉相承。”
说着说着,守山老人蓦地一凝眼眸,“我说呢,谢老三怎么提前动作了,原来是因为此人的缘故。”
少女来的快,退的更快,似乎就只是为了说这几句话,独留老人一人坐在月下。
老人抬头,望月。
这样的夜晚,不知不觉他已经坐看七十余年了,而那两万五千多个夜晚,如今蓦然回首,就仿佛一个漫长且遥远的梦。
那会儿好像还是民国,有绝顶高手横空出世,有人叱咤风云,三教共尊,亦有人横行南北武林,号令黑白两道,天下无敌……
望着月,老人忽喃喃唱道:
“天光万里照乾坤,
地脉纵横护本根。
洪义长存昭日月,
门开四海聚贤人。”
……
与此同时,山下。
孤零零的木屋里,一团通红的炉火照映着几张面孔。
谢老三盘坐在炕席上,手里拿着烟杆,嘴里吞云吐雾。
他面前还坐着其他几个人,穿着打扮也都各有不同。既有戴着眼镜穿着中山装的老师,也有村民打扮的老者,还有膀大腰圆的村妇,以及矮小瘦短的侏儒。
村妇双手揣袖,询问道:“咱们现在咋做?看天气冷的这么快,用不了几天估摸着就要大雪封山了,正好把那老东西给宰了。”
侏儒顶着一头枯焦泛黄乱发,双眼外鼓,怪叫道:“最好把山上的那些人一起杀了,还有这村子里的人,我要一个不留。”
“杀个屁啊。”村妇不满至极,忍不住斥道:“你个瘪犊子玩意儿,当现在是清末民初那会儿呢。那姓薛的一身武功都独步武林了,不照样被枪炮给办了……你要找死千万别带上俺们。”
侏儒冷笑道:“你这婆娘怎得现在这么没胆气了?藏了这么多年,你还真当自己是贤妻良母了?嘿嘿,咱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千刀万剐的货色,满手血腥,任你怎么变化也洗不掉。”
“都别吵了。”谢老三眉头一皱,烟杆一落,敲在桌上,“咣”的一声,“现在事儿还没办呢,就先窝里斗。这件事情听老五的,到时候往那些人饭食里掺点药,等全部迷晕了再动手。”
穿着中山装的老师忽然慢悠悠地开口,“算算时间,那姓杨只怕快要散功了。”
谢老三也感慨万千地叹道:“是啊。越是这个时候,便越是危险,不动则已,动则步步杀机。”
另一个村民打扮的山羊胡小老头搭腔道:“他是己未年守在这儿的吧。”
一句话,却似藏着千万种情绪。
谢老三面无表情,继续敲着铜制的烟锅,回应道:“民国八年。”
山羊胡小老头忽然笑了,疯疯癫癫,眼中却满含杀意,明明在笑眼角却又有浑浊的泪花,“呵呵,那老东西居然还真他娘挺到了散功大劫,拖着咱们搭了一辈子进去,真够可以的。”
谢老三眼皮一颤,伸手捏过桌面上的一颗花生,用指肚碾破了壳,又吹了红皮,放到了嘴里,边嚼边说,“不多不少,正好六十年。”
几个字吐出,同样是两腮紧绷,咬牙切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谢老三飘忽的眼神一定,沉声道:“这是咱们最后的机会,赶上那些知青上山,兴许能叫杨老鬼分心。虽说他当年是太极门的里子,专干见不得光的事儿,但好歹是杨露禅的徒孙,总不能冷血无情吧。”
侏儒老者却道:“这可说不定。当初他徒弟被你驱虎咬死他都没下山,哪怕最后报了仇,但这人分明已是铁石心肠。”
谢老三听着窗外呜呜的风声,半晌才怅然道:“冷血无情也罢,铁石心肠也好,这场恩怨,是时候了结了。”
第二天。
“唧唧唧……”
嗅着冰冷森寒的空气,嚼着一截草梗,练幽明背着猎枪,顶着一顶狗皮帽,穿着杨排长给的军大衣,趴在一堆散发着腐味儿的烂叶里,目光远去,就见两只野鸡正啄食着地上的一堆碎米。
花尾榛鸡。
好东西啊。
要知道再过些年这玩意儿可就不能吃了。
练幽明拿出弹弓,拉开了四根牛皮管,又裹了两颗自己搓的泥丸。左眼一瞄,随着右手一松,两颗泥丸登时无声无息地射出。
没有半点动静,就见两团鸡毛“噗”的散开,那两只野鸡已被射中。
“哈哈,中了!”
练幽明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把嘴里的草梗一吐,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
“还蹦跶是吧,待会儿就把你俩炖了……谢老叔,咱俩一人一只。”
谢老三看着拎着野鸡傻笑的少年,也跟着笑道:“泥丸?好小子,居然还把弹弓玩出了门道。”
练幽明面上露着人畜无害的笑,“都是我自己瞎捉摸的。”
谢老三感慨道:“别看这弹弓如今沦为孩童手里的玩物,但其中也大有门道。击发的东西不同,效果也不同。清末民初的时候,就有那么几位打弹弓的好手,石子、泥丸、铁丸、铅丸,信手拈来,千变万化,里面还能裹着毒烟,塞上火药,可惜最后都被枪炮取代了。”
练幽明把两只猎物塞进后腰的皮兜里,若有所思地道:“谢老叔,那些功夫高手对上枪炮能赢么?”
谢老三摇头,“不好说。”
“这有啥不好说,要我说功夫练到头也还是血肉之躯,刀劈剑砍照样一个窟窿。”练幽明嘀咕着,“都是些坑蒙拐骗的把戏。”
听到练幽明贬低功夫,谢老三也懒得浪费口舌,这些时间相处下来,他自觉已经摸透了少年的脾性,这就是个贪玩好耍,喜欢胡吹乱侃还老爱嬉皮笑脸的娃娃,处处透着不靠谱。
练幽明见对方不搭话,心里却在警惕,一晚上的功夫,这人浑身上下多了一股莫名的气势,像是紧绷的弦。
“难道准备动手了?”
话到这里,二人又在林子里转悠了两圈,练幽明故意往山脚下跑,一直跑到林场边缘的一条河流前。
谢老三看似无动于衷,但步伐可没落下。
蜿蜒曲折的河水几乎将莽莽山林切成两半,一直延伸至视野的尽头,不知流向哪里。
感受着身后的那道目光,练幽明浑身不自在,而且若有若无的,他还依稀感受到了一丝难言的杀气,令人头皮发麻。
练幽明步伐一住,僵硬着脖梗转身看去,才见谢老三正看着天空,那股切肤般的杀气也不见了踪影。
“谢老叔,你在看啥呢?”
谢老三皮笑肉不笑地道:“要下雪了。”
山脚到山上的脚程是四十多分钟,二人回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午饭。
就着一盆白菜萝卜汤,练幽明吃了七八个苞米饼子,把几个女知青看的目瞪口呆。
下午,他又和人抬了几个小时的木头。
直至下了工,一群男知青吃过饭又都等不及的往他们宿舍挤。
从诊所回来的刘大彪嚷着一口天津腔,从腰里摸出个快板,抖腕一甩就耍上了。
女知青那边紧随其后传来朗诵诗歌的声音。
“再别康桥……”
练幽明坐在炕上,吃着松子,也懒得出去。
只是听着听着,他就听见窗外呼啸的北风里冷不丁传来几声蟾鸣,当即扬了扬眉,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钻出了宿舍。
刚一出来,练幽明远远的就看见守山老人那副枯瘦如柴的身子骨。
这人怕是等不及了。
联想到那天看见对方口吐灰气,浑身散发着腐味的场景,多半身体快要不行了。
这人也不说话,身影在暮色中一闪而逝。
练幽明连忙跟了上去,直到走入老人所在的那片空场。
看着对方灰败的脸色,练幽明迫不及待地道:“他们好像快要动手了。”
守山老人眼神阴郁,“我知道。如今县里头出现了一位大高手,这些人想要万无一失只能在这个冬天做最后一搏,一旦错过,就再没机会了。”
“那你喊我过来是为了什么?”练幽明有些不解。
守山老人淡淡道:“我今日唤你过来是想着传你另一门绝学,想不想学?”
练幽明总觉得这人说话的语气口吻很像古人,听着尤为难受,但他可不会放过这种机会,忙不迭地点头。
“跟我来。”守山老人说话间朝着另一间土屋走去。
练幽明面上高兴,心里却有些忐忑,这人能这么大方,该不会是觉得他生机渺茫,起了同情心吧。
守山老人推开了门,点了灯。
随着一团灯火亮起,就见这间土屋里居然搁着一颗巨大的石球,屋心还有一口半人高低的大水缸。
老人挽起袖子,将右手缓缓伸进了水缸。
“看好了。”
练幽明定睛瞧去,就见老人明明没有动作,然缸里的水却缓缓掀起了涟漪,紧接着徐徐成旋,就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大手在搅动一般。
“之前传了你呼吸法,今天索性再传你一路‘缠丝劲’。这‘缠丝劲’乃是‘化劲’练法中极为高明的一种,劲走螺旋,运于双手,便是‘阴阳缠丝手’,倘若你能全身练透,那外力加身便好似泥牛入海。”
练幽明似是想起什么,“就是那晚你撂倒我的那种奇劲?”
守山老人颔首,“没错。”
练幽明借着灯光瞧去,才见老人看似未动,但那黑黑色的棉衣下居然隐有沟壑蔓延,尤其是大袄的两只袖子,竟肉眼可见地膨胀鼓起,时紧时收,如有大风大浪在衣服里面奔腾汹涌。
练幽明暗暗惊奇,这瞧着和火车上那人吞吐气息时的动静有些相似啊。
他忍不住问道:“除了化劲,难道还有别的练法?”
守山老人道:“这些东西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现在只需好好悟透这里面的门道就可以了。倘若有机会,我会告诉你的。”
说话间,老人居然将身上的黑袄一把扯下,露出了裸露的上身。
只在练幽明匪夷所思的目光中,这人原本枯瘦的身躯突然膨胀了起来,黯淡的皮肉仿佛刹那间也有了光华,宛如蠕动的面团。
“这……这是什么?”
练幽明瞪大双眼,面露惊容,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见这人转过身,后背竟有无数筋肉不住起伏颤动,落在昏暗的灯火中就好像一条条游鱼围着脊柱不停游动,玄妙神异,惊世骇俗。
守山老人的声音飘来,“这是便是筋肉的走势,发劲的诀窍。”
说话间,老者单臂一掀。
霎时间,那缸内清水急旋,化作一个巨大的漩涡,滔滔水流盘旋而上,仿佛快要脱离水缸……(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