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阿婆的三道茶

    “想清楚了?”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谢望雪正在院子里检查昨晚晾晒的、已经呈现出微妙蓝渐变色的布匹,谢阿婆端着一套色泽温润、颇有年头的黑陶茶具,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清晨的阳光洒在阿婆银白的发髻和布满皱纹的脸上。

    院子里,几口大染缸静静排列,散发着板蓝根发酵后特有的、略带清苦的草木气息,这是周城扎染坊独有的味道。

    “嗯”

    谢望雪点点头,接过阿婆手里的茶盘,放在院子中央的石桌上,石桌是祖辈传下来的,边缘被岁月磨得光滑如玉。

    “我也想试试看,画出新故事。”

    阿婆没再多言,开始专注地摆弄起茶具。

    一小罐色泽深褐的本地烤茶,一只小陶罐,几个比酒盅大不了多少的黑陶杯。

    这是白族待客的最高礼节“一苦二甜三回味”的三道茶。

    谢望雪知道,阿婆这是要在她做出重要决定后,用茶道再点她一回。

    炭炉生起,火苗烧着陶罐底部。

    阿婆一边烤茶,一边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像清晨的洱海风

    “人生事,做生意,都跟这茶一样,都有个章法。”

    第一道茶,阿婆将茶叶在陶罐里烤得焦香四溢,然后冲入滚沸的泉水,“刺啦”一声,浓烈的苦香瞬间蒸腾而起。茶汤色泽深重,近乎酱黑。阿婆将小小的陶杯推到谢望雪面前。

    “头道,苦茶。”

    阿婆平静的看着她

    “做事开头难,心里的苦,得像这茶,入口涩,但得咽下去,品那喉头回上来的甘。”

    谢望雪双手捧起温热的陶杯,小心地抿了一口。

    那熟悉极致的苦涩在舌尖炸开,让她本能地蹙眉,但紧接着,一股强烈的回甘从喉底涌出,冲刷着之前的涩味,带来一种奇特的清明。

    她想起父母刚去世时,她被迫辍学接手这个摇摇欲坠的作坊,那种无助和苦涩。

    想起暴雨夜那个一片狼藉的院子,想起沈沧澜初来时那审视的、不带温度的目光……都是苦的。

    但每一次,她都硬着头皮扛过来了,而每一次扛过去之后,似乎总有一丝微弱的甜头,支撑着她走下去。

    这时,许清墨又骑着她的粉色小摩托,突突地到了门口,车把上挂着一个纸包。

    “阿婆!望雪!我带了刚炸的乳扇和豆粉来配茶!”

    她笑嘻嘻地停好车,自来熟地凑到石桌边。

    阿婆也给她倒了一杯苦茶。

    许清墨喝了一口,漂亮的脸蛋立刻皱成一团

    “哎呀我的阿婆,这个苦味,真是几十年如一日,提神醒脑!”

    “苦尽,甘才来。”

    阿婆笑着,开始准备第二道茶。

    她在茶杯里加入了本地产的红糖、切丝的乳扇、烤香的核桃仁,冲入稍淡一些的茶汤。

    茶香、奶香、坚果香顿时奇妙地融合在一起,甜香扑鼻。

    “二道,甜茶。”

    阿婆将杯子递给她们

    “苦过去了,甜头就来了。但要记得,甜头不能贪杯,浅尝辄止,滋味才长。”

    谢望雪接过甜茶,口感醇厚香甜,确实让人心情愉悦,暂时忘却烦恼。

    她想到如果甲马画项目真的能成功,作坊的危机就能解除,或许还能为古老的甲马画找到一条走进现代视野的路……这确实是诱人的“甜头”。

    但她立刻提醒自己,沈沧澜那边充满了不确定性,这股甜可能是裹着糖衣的考验,绝不能沉迷。

    许清墨倒是喝得美滋滋的

    “这个好这个好!阿婆,甜茶能不能续杯?”

    三人正说着,院门外传来一个煞风景的、略带油腻的声音

    “哟呵,这么早就开茶话会?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啊?”

    赵天宝又来了,今天换了件更花哨的夏威夷衬衫,脖子上那根金链子粗得晃眼,带着两个跟班,斜倚在门框上,目光不怀好意地在谢望雪和许清墨身上扫来扫去。

    谢望雪脸色一沉,还没开口,阿婆却像是没看见他的无礼,慢悠悠地倒了一杯刚煮好的、未加调料的清苦茶汤,递了过去

    “赵家小子,来得巧,喝杯茶,醒醒神。”

    赵天宝愣了一下,碍于长辈面子,勉强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立刻“噗”地吐了出来,龇牙咧嘴

    “呸!什么玩意儿!比药还苦!”

    阿婆也不生气,收回杯子,用抹布擦干净台面,淡淡地说

    “心里燥,自然只尝得出苦。静不下来,啥子好茶到你嘴里都是一个味。”

    赵天宝自觉没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不敢在阿婆面前太造次,只得悻悻地哼了一声,带着跟班走了。

    许清墨冲着他们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然后凑到谢望雪耳边

    “癞蛤蟆跳脚面,不咬人膈应人!别理他。说正事,你决定怎么回复沈大佬了吗?”

    阿婆开始准备第三道茶。

    她在茶汤里加入了少许本地的花椒、些许桂皮、几片老姜。

    茶汤的味道顿时变得复杂起来,入口是花椒的微麻,紧接着是姜的辛辣和桂皮的甜香,细细品味,茶的本味和多种香料的余味交织在一起,层次丰富,回味悠长。

    “三道,回味茶。”

    阿婆看着谢望雪,目光深邃

    “事情做完了,是好是歹,都得静下心来,像品这杯茶一样,细细回味。个中滋味,酸甜苦辣,只有自己最清楚。”

    谢望雪品着这杯独特的茶,初入口的刺激,中段的醇厚,后味的绵长,让她思绪万千。

    她明白了阿婆的深意。

    无论和沈沧澜的合作结果如何,这个过程本身的经历、思考、成长,才是最重要的财富。

    结果或许重要,但奔赴结果的路上的每一刻体验,更值得珍惜。

    她放下茶杯,目光变得坚定。

    她走到工作台前,再次拿起那张素白的名片。

    她拿出手机拨通那串号码,可心跳还是因为紧张开始加快了……

    几乎是在电话拨通的瞬间,远在十几公里外,洱海另一端一家极具设计感的临湖酒店套房内,沈沧澜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起。

    他正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面是波动剧烈的美股K线图,手边是一杯早已冷掉的浓缩咖啡。

    他瞥见屏幕上那个来自大理本地的陌生号码,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临近中午,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光影。

    他来大理避风头已一周,名义上是休假,实则远程操控着京城的资本棋局。

    大哥沈沧溟最近的几个小动作,让他不得不暂时远离风暴中心,静观其变。

    他掐断一个正在进行的越洋视频会议,他拿起手机,声音带着一丝未褪尽的冷冽

    “喂?”

    沈沧澜低沉而清晰的声音传来,听不出情绪。

    “沈先生,您好,我是谢望雪。”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镇定

    “关于您的提案,我考虑好了,我接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说

    “好,具体细节,明天上午十点,到我公司会议室谈。地址我会让周特助发到你手机上。”

    “等等”

    谢望雪连忙补充,这是她昨晚就想好的

    “在正式洽谈之前,我需要深入了解贵公司的背景故事、文化内核,以及您希望透过甲马画表达的核心精神。否则,我无从下笔。”

    这次,沈沧澜的沉默时间长了一些。谢望雪能听到他那边轻微的、像是翻动纸张的声音。

    “可以”

    他最终回答,语气似乎没有不悦,反而带着一丝这才像样的认可。

    “沧澜资本早期的发展史,以及我个人对价值投资的理解,或许是你需要的故事素材。

    明天见面,我会让助理准备详细的资料。”

    “谢谢沈先生,那我们明天见。”

    挂了电话,谢望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发现手心因为紧张出了一层细汗。

    沧澜资本这个名字,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谢望雪虽然对投资圈了解不深,但这名字听起来就比赵氏纺织那种地域性企业要庞大得多。

    许清墨兴奋地搂住她的肩膀

    “可以啊望雪!有点谈判的架势了诶!要不明天我陪你去!给你当保镖兼啦啦队!”

    谢望雪笑了笑,心里却已经开始飞速盘算,明天该穿哪套既能体现专业又能展示扎染特色的衣服?

    该带哪些样品和资料?该问哪些关键问题才能挖到真正有灵魂的故事素材?

    阿婆默默地收拾着茶具,看着孙女眼中重新燃起的、混合着忐忑和斗志的光芒,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的微笑。

    三道茶的滋味,这丫头,应该是品出点门道了。

    挂了电话,他目光重新落回电脑屏幕,但思绪却有一瞬间的游离。

    那个暴雨夜里,女孩浑身湿透却眼神清亮倔强的样子,和她指尖那抹独特的蓝,莫名地清晰。

    他端起冷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让他微微皱眉。

    或许,这次大理之行,除了规避风险,还能有点意想不到的收获。

    周彦辰无声地走进来,递上一份需要紧急签字的文件。

    沈沧澜快速浏览后签下名字,吩咐道

    “把明天上午十点后的行程空出来。另外,把集团最新的CSR(企业社会责任)报告,特别是涉及非遗传承的部分,准备一份摘要。”

    “是,沈总”

    周彦辰应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职业素养让他没有多问。(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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