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缝补时光的线
梧桐巷的晨光总带着股槐树花的甜香。阿梨蹲在杂货铺门口的石阶上,手里捧着张裁缝新做的布笔袋,藏蓝色的灯芯绒上,金线绣的铅笔图案在阳光下闪着细光。她指尖摩挲着笔袋上缠绕的根须纹路,兜里的铅笔像是有感应似的,轻轻蹭了蹭她的掌心——自从帮刘婆婆修好布兜后,这支笔似乎变得更“活泼”了,总在她接触旧物件时微微发烫,像在提醒什么。
“阿梨,帮爷爷把那捆麻绳递过来。”
爷爷的声音从店里飘出来时,阿梨正看见巷尾的张裁缝站在铺子门口,对着一台老式缝纫机叹气。张裁缝的铺子开在梧桐巷最里头,门面不大,木头招牌上“张记裁缝铺”五个字被雨水泡得发乌,却透着股经年累月的踏实。他总穿着件沾着线头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永远捏着把银闪闪的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音能传到巷口。
阿梨抱着布笔袋走过去时,张裁缝正蹲在缝纫机前,手指在铸铁机身上敲敲打打,眉头皱得像团拧在一起的线。“张爷爷,您这是咋了?”她把笔袋往围裙兜里塞了塞,视线落在那台缝纫机上。
这台缝纫机看着有些年头了,黑色铸铁机身被手摸得发亮,边角处的油漆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暗红色的铁底。踏板是整块梨木做的,上面的木纹里浸着深褐色的油光,一看就知道被踩了无数次。机头上的花纹雕刻得很精巧,缠枝莲的图案绕着“蝴蝶牌”三个字,只是“蝴”字的虫字旁缺了个角,大概是被什么东西磕过。
“唉,老伙计闹脾气了。”张裁缝直起身,捶了捶腰,指缝里还沾着点蓝黑墨水,“昨天给胡同口的王奶奶缝旗袍,缝到领口的时候,底线突然卡住了,机针扎在缎子里拔不出来,拆了一上午,线头缠成了乱麻,连带着机子里的齿轮都转不动了。”
阿梨凑近了些,看见缝纫机的针板上果然堆着团乱糟糟的线,银亮的机针斜斜地扎在一块湖蓝色的缎子里,针尾还缠着几圈断掉的底线,像只折了翅膀的蝴蝶。她伸手想去碰,兜里的铅笔突然热了起来,隔着布笔袋都能感觉到那股暖意。
“您试过拆开看吗?”
“拆了三次了。”张裁缝蹲下去,掀开缝纫机底下的木板,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齿轮和链条,“你看这儿,”他指着个锈迹斑斑的轴,“这根底线轴上缠着块碎布,是前几天缝棉袄时扯下来的棉絮,细得像头发丝,缠在轴上取不下来,齿轮一转就卡壳。”
阿梨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齿轮的缝隙里,有一小撮灰白色的棉絮,死死地嵌在两个齿牙中间,周围还缠着几圈断了的线头。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围裙兜,铅笔的温度越来越明显,根须似乎在笔杆里轻轻动着,像在着急。
“张爷爷,我……我能试试吗?”阿梨的声音有点小,她怕张裁缝觉得自己胡闹。
张裁缝愣了愣,看着阿梨那双清澈的眼睛,忽然笑了:“你这小丫头能有啥法子?难不成你那支会发芽的铅笔还能帮着拆线?”他早从街坊嘴里听说了阿梨的“奇遇”,只是没当真,只当是孩子们编的故事。
阿梨没说话,从兜里掏出布笔袋,小心翼翼地把铅笔取出来。晨光落在笔杆上,那些嫩白的根须在光里看得格外清楚,像几缕银丝缠绕在木头上。她把铅笔轻轻放在缝纫机的台面上,根须立刻从笔杆里探出来,像有生命似的,顺着针板的缝隙往里钻。
“这……这是……”张裁缝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手里的螺丝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阿梨屏住呼吸,看着那些根须一点点靠近齿轮。它们比头发丝还细,却灵活得不像话,顺着棉絮缠缠绕绕的纹路,像解绳结似的慢慢往外勾。缠在机针上的底线也跟着松动了,原本乱糟糟的线团像被无形的手梳理过,一根根排着队从针尾绕下来,落在台面上,整整齐齐的像捆新线。
最让人吃惊的是那根斜扎在缎子里的机针。根须轻轻托着针尾,一点一点地往上提,动作慢得像在绣花。湖蓝色的缎子没被扯出一点毛边,机针完整地从布料里退出来时,针尖上还沾着一小截线头,根须轻轻一绕,线头就乖乖地掉了下来,机针重新变得锃亮,连针尖的倒钩都清晰可见。
“神了……真是神了……”张裁缝蹲在地上,喃喃地说,手心里全是汗。他做了一辈子裁缝,修过的缝纫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却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几根细得看不见的根须,竟比他的螺丝刀还管用。
阿梨的注意力却被缝纫机踏板上的一道裂纹吸引了。那道缝从踏板边缘一直延伸到中间,大概是常年踩压磨出来的,边缘处的木头都有些发黑。根须好像也注意到了,几缕银丝顺着裂纹爬过去,在木头里轻轻搅动,像是在往里注入什么。等根须退出来时,裂纹竟淡得几乎看不见了,用手摸上去,平滑得像被砂纸细细磨过,连木头的纹路都比刚才清晰了些。
“这老伙计,跟着我遭罪了。”张裁缝摸着踏板,忽然叹了口气,眼眶有点发红,“它是我师父传下来的,那年我刚满十六,师父把它交给我的时候说,‘机子跟人一样,你对它上心,它就给你长脸’。”
他坐在缝纫机前的小板凳上,慢慢踩着踏板,齿轮转动的声音比刚才顺畅了许多,“嗡嗡”的低鸣像极了老人的咳嗽。“我刚开铺子那会儿,穷得连煤都买不起,冬天就在这儿缝棉袄,手脚冻得发僵,全靠这机子转起来的热度暖手。后来娶了你张奶奶,她的嫁衣就是在这机子上缝的,领口的盘扣还是她自己绣的呢……”
阿梨静静地听着,看着张裁缝的手指在机头上轻轻摩挲,像是在抚摸什么珍贵的宝贝。阳光透过铺子的木窗,在缝纫机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根须在光里慢慢缩回笔杆,铅笔的温度也渐渐降了下来,恢复了平静。
“阿梨,谢谢你啊。”张裁缝站起身,从柜台底下翻出块藏蓝色的灯芯绒,“我给你做个笔袋吧,你那支铅笔是个好东西,得好好护着。”
他的动作又快又稳,剪刀在布料上“咔嚓”几下,就剪出了笔袋的形状。缝纫机转起来时,声音轻快得像在唱歌,湖蓝色的缎子被他随手放在一边,领口处的针脚细密得像鱼鳞——刚才还卡壳的机子,现在竟比年轻时还好用。
阿梨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看着张裁缝飞针走线。他的手指关节有些变形,大概是常年握剪刀的缘故,可捏着针线时却灵活得很,金线在灯芯绒上绕出小小的根须图案,针脚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好了。”张裁缝把笔袋递过来时,额头上渗着层薄汗,“拿着吧,别让铅笔总揣兜里磨坏了。这根须啊,绣得不好看,你别嫌弃。”
阿梨接过来,笔袋上的金线在阳光下闪着光,根须的纹路像在轻轻晃动。她把铅笔放进去,刚好合适,根须似乎在里面轻轻蹭了蹭,像是在道谢。
走出裁缝铺时,巷子里的槐花开得正盛,落在阿梨的发梢上。她听见身后传来缝纫机的“嗡嗡”声,比平时响亮了许多,夹杂着张裁缝轻轻哼唱的小调,是首很老的曲子,大概是他年轻时听的。
阿梨摸了摸怀里的笔袋,忽然觉得,这支铅笔厉害的不是能修好旧物件,而是能让那些藏在旧物件里的故事,重新变得鲜活。就像张裁缝的缝纫机,它记住了师父的叮嘱,记住了冬天的寒冷,记住了嫁衣的针脚,也记住了一辈子的时光。
风吹过梧桐巷,把缝纫机的声音送得很远,混着杂货铺的算盘声、孩子们的嬉笑声,像一首温柔的歌,在时光里慢慢流淌。阿梨知道,这个夏天,巷子里一定还有更多故事,等着铅笔的根须去轻轻触碰,去悄悄唤醒。(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