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流线群岛以东,公海。
炎黄共和国南海舰队旗舰,“定远”号的舰桥上,死一般寂静。
只有黄铜制的航海钟发出单调的“咔哒”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蒸汽轮机在厚重的甲板下发出沉稳而有力的低吼,如同巨兽的呼吸,推动着这支由三十艘钢铁巨舰组成的舰队,以无可匹敌的姿态,划开蔚蓝色的海面。
舰队总司令李世忠,身着笔挺的深蓝色海军元帅服,双手背在身后,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矗立在巨大的舷窗前。
他的目光越过前方呈楔形展开的护航巡洋舰,投向海天相接处那片虚无的蔚蓝。
阳光炽烈,海风中带着咸腥的暖意,但舰桥内的空气却冰冷得仿佛凝结。
沐瑶那句“我需要一支嗜杀好战的野兽部队”,如同魔咒,这几日来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脑海中回响。
他,李世忠,戎马半生,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凭借战功坐上共和国第一军军长的宝座,又被沐瑶亲手送进海军学校,打造成了这支无敌舰队的最高统帅。
他信仰的是纪律、荣誉和保家卫国。
他爱护自己的士兵,视他们为国家的基石,是值得尊敬的英雄。
可现在,他的最高使命,却是亲手将这些英雄,锻造成一群只知杀戮与掠夺的屠夫。
“公平?”
沐瑶那双满是嘲弄的凤眸,仿佛穿透了时空,依旧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这个世界,本就没有公平。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但亲手去剥夺自己士兵身上那最后一点属于“人”的特质,依旧让他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抗拒与疲惫。
“报告总司令!”
一名年轻的通讯官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瞭望哨发现烟柱!正东方向,距离五十公里,数量庞大!”
来了。
李世忠缓缓转过身,脸上所有的挣扎与迷茫瞬间褪去,只剩下铁血军人应有的冷静与锐利。
他拿起挂在胸前的望远镜,走向罗经台。
舰桥内的气氛瞬间被点燃,军官们各就各位,命令声与电报机急促的“滴滴”声交织在一起。
“命令各舰,一级战斗准备!”
“左舵五,航向正东,引擎全速!呈标准战列线展开!”
“测距!测风速!火控中心开始解算射击诸元!”
李世忠的命令清晰而简短,通过传声筒和电报,迅速传达到舰队的每一个角落。
庞大的钢铁舰队开始在海面上做出优美的机动,三十艘“钦州”级巡洋舰如同一群被唤醒的鲨鱼,黑洞洞的炮口缓缓转向东方,高耸的烟囱喷出愈发浓烈的黑烟,几乎要将晴朗的天空染成一片昏暗。
“云山”号舰长黄启云,站在自己的舰桥上,兴奋地舔了舔嘴唇。
这位世家出身的年轻舰长,骨子里流淌着好斗的血液。
三年的军旅生涯磨平了他的棱角,却磨不掉他建功立业的渴望。
“他娘的,总算来了!还以为这帮矮子要当一辈子缩头乌龟呢!”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随即大声下令:“告诉炮术长,把炮弹都给老子擦亮点!今天请朝和人吃顿饱的!”
而在另一艘巡洋舰“钦州”号上,舰长姚青则显得冷静许多。
这位海军学校毕业的高材生,共和国海军中为数不多的女性舰长,正用望远镜仔细观察着远方天际线上逐渐清晰的黑点。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
桅杆,数不清的桅杆。
如同……一片从海平面下生长出来的,枯槁的森林。
随着距离的拉近,那片“森林”的全貌终于呈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两百余艘大小不一的战船,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个海面。
它们大多是木质结构,船身低矮,巨大的船帆被海风撑得鼓鼓囊囊,船头和船尾悬挂着各种狰狞的兽头雕像和迎风招展的旗帜。
这就是朝和国的联合舰队。
“呵……”
看到这一幕,黄启云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嗤笑。
他放下了望远镜,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就这?一群漂在海上的木头棺材,也敢叫舰队?”
他的话,代表了南海舰队几乎所有官兵的心声。
眼前这支所谓的舰队,看起来声势浩大,但在他们这些驾驶着四千吨级蒸汽铁甲舰的共和国海军眼中,与一堆漂浮的靶子没什么区别。
这是工业对农业的碾压,是钢铁对木头的宣判。
李世忠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波澜,但他的心中,却涌起一股荒谬之感。
他甚至不需要去计算双方的火力差距,光是看着那些还在依靠风帆提供动力的木船,他就已经知道了这场海战的结局。
他原本以为,这会是一场艰苦的战斗。却没想到,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屠杀。
“总司令,”旗舰炮术长用测距仪锁定了敌方舰队的旗舰,声音带着一丝不屑的笑意:“距离三万米,已经进入我方主炮最大射程。是否开火?”
“不急。”李世忠摇了摇头,声音冰冷:“让兄弟们再靠近点,看得清楚一些。”
“看清楚,我们未来的敌人,是什么样子。”
“也看清楚,当他们面对我们时,是何等的……不堪一击。”
他的声音不大,却通过舰内广播,清晰地传到了“定远”号的每一个角落。
南海舰队没有减速,三十艘铁甲舰排成一道延绵十余公里的灰色长城,以十五节的恒定航速,沉默地向着那片“木筏”组成的军阵逼近。
压迫感。
无与伦比的压迫感,如同乌云压顶,笼罩在朝和联合舰队每一个士兵的心头。
在诱饵舰队的旗舰“长门”号上,指挥官山本大将,正用单筒望远镜死死地盯着那道越来越近的钢铁防线。
他的手心全是冷汗。
他知道敌人的强大,东仙元帅和李瞬臣中将已经将最坏的情况分析得淋漓尽致。
但他从未想过,当亲眼目睹这支舰队时,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会是如此的强烈。
那不是船。
那是三十座漂浮在海上的钢铁要塞!
它们整齐划一,行动如一人,高耸的烟囱喷吐着工业时代的滚滚浓烟,仿佛宣告着神明般的威严。
相比之下,自己脚下这艘引以为傲的旗舰,就像一个脆弱的玩具。
“将军!敌人……敌人太快了!我们逆风,根本拉不开距离!”一名副官脸色惨白地报告。
“八嘎!”山本怒吼一声,一巴掌扇在那副官的脸上:“慌什么!帝国的勇士,岂能被敌人吓破了胆!”
他强作镇定,拔出腰间的指挥刀,指向前方,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全舰队!升起‘Z’字旗!皇国兴废,在此一举!全军,突击!”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表现出英勇、顽强,然后……被彻底击溃。
随着旗舰的命令,朝和舰队两百多艘战船上,无数士兵敲响了战鼓,吹响了号角。
他们调整船帆,试图迎着那堵钢铁高墙,发起冲锋。
然而,在绝对的技术差距面前,勇气显得如此廉价。
“距离一万五千米!”
“定远”号上,炮术长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残忍的兴奋。
“开火。”
李世忠终于下达了那个决定命运的命令。
没有战前动员,没有激昂的口号。
只有冰冷的两个字。
“轰——!!!”
“定远”号的四座双联装203毫米主炮,率先发出了怒吼。
巨大的后坐力让整艘战舰都为之一震,灼热的气浪席卷了甲板。
八颗重达百公斤的开花弹,在空中划出肉眼可见的优雅弧线,带着死神的呼啸,砸向一万五多米外的朝和舰队。
舰桥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紧盯着远方的海面。
几秒钟后,在朝和舰队的阵型中央,猛地腾起了八道冲天的水柱。
其中两颗炮弹,精准地命中了目标。
一艘中型帆船,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拍中,瞬间从中断裂。
木屑、残骸和人的肢体被巨大的爆炸抛向半空,形成一团绚烂而血腥的烟花。
另一艘船的甲板被直接命中,炮弹穿透了薄弱的木质甲板,在船舱内引爆。烈焰和浓烟从船舱的每一个缝隙中喷涌而出,整艘船变成了一个燃烧的火炬,船上的士兵发出凄厉的惨叫,如同下饺子一般纷纷跳入海中。
死寂。
南海舰队的频道里,出现了短暂的死寂。
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打中了!干得漂亮!”
“哈哈哈哈!一炮就干掉了两艘!太他妈过瘾了!”
黄启云在自己的舰桥里兴奋地挥舞着拳头。
而李世忠,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两团在海面上缓缓熄灭的火焰,内心没有丝毫波澜。
这就是……沐瑶想要的战争吗?
“命令各舰,自由射击。”他再次下令,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命令下达,屠杀正式开始。
“轰!轰!轰!轰——!”
延绵十公里的战列线上,三百多门后膛线膛炮,开始以每分钟三到五发的速度,向着朝和舰队倾泻着钢铁和烈焰。
整个海面,仿佛变成了一口被煮沸的铁锅。
密集的炮弹如同冰雹般落下,掀起一道道巨大的水墙。
朝和国的木质战船,在这种级别的饱和式打击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的一般。
爆炸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一艘又一艘的战船被点燃,被炸成碎片,被拦腰截断。
断裂的桅杆,破碎的船帆,还有无数漂浮在海面上的尸体,迅速将这片蔚蓝的海域,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赤红。
朝和国的士兵并非不勇敢。
他们冒着弹雨,拼命地划动船桨,试图靠近。
船上的老式滑膛炮也在徒劳地还击,但它们射出的实心弹,大多在中途就无力地落入海中,偶尔有几颗侥幸砸在共和国的铁甲舰上,也只是发出一声清脆的“当啷”声,然后被厚重的装甲弹开,连一道白印都未能留下。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单方面的屠宰。
“将军!顶不住了!右翼舰队已经崩溃了!”
“将军!我们的船……我们的船都在沉没!”
“长门”号上,山本大将双目赤红,死死地抓着船舷的栏杆,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嵌入木头里。
他看着自己的舰队如同被割草一般成片倒下,看着那些英勇的帝国士兵在烈火和爆炸中化为焦炭,他的心脏在滴血。
他知道这是诱饵计划,知道他们注定要失败。
可他没想到,失败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烈。
“不准退!谁敢后退,格杀勿论!”
山本抽出指挥刀,面目狰狞地咆哮着:“冲上去!冲上去和他们撞在一起!用我们的血肉,也要在他们的铁甲上啃下一块肉来!”
在他的逼迫下,残存的朝和战船,依旧悍不畏死地向着那道死亡火线发起冲锋。
看到这一幕,黄启云的眉头皱了起来。
“总司令,这帮家伙是疯了吗?明知是送死,还往前冲?”
他通过舰队通讯问道:“要不要我们压上去,一鼓作气解决他们?”
“不必。”李世忠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命令舰队,引擎后退二,与敌军保持一万米距离。边撤边打。”
“后退?”黄启云愣住了。
“执行命令。”李世忠的语气不容置疑。
虽然不解,但黄启云还是立刻下达了命令。
于是,海面上出现了诡异的一幕。
南海舰队的三十艘铁甲舰,开始缓缓地向后倒退,如同在戏耍猎物的猛兽,始终与拼死冲锋的朝和舰队保持着一个绝对安全的距离。
而它们舷侧的炮火,一刻也没有停歇。
敌进,我退。
敌疲,我扰。
这是沐瑶在军校亲自教授的战术精髓,用在这里,简直是为这场屠杀量身定做。
海战从中午一直持续到黄昏。
当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金红时,炮声终于渐渐稀疏下来。
原本铺满海面的两百多艘朝和战船,此刻只剩下不到五十艘。
而且个个带伤,有的燃着大火,有的断了桅杆,如同海面上苟延残喘的残骸。
超过十万人的朝和海军,伤亡过半。
而南海舰队,三十艘战舰,毫发无损。
甚至连油漆都没有被多蹭掉一块。
舰桥上的共和国官兵们,已经从最初的兴奋,变得有些麻木。
他们只是机械地装填、瞄准、开火。
看着远方的船只在自己的炮火下化为齑粉,看着成千上万的生命在眼前消逝。
起初,还有人会为精准的命中而欢呼。
但现在,没有人再欢呼了。
李世忠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他看到,一名年轻的炮手在开炮的间隙,点燃了一支香烟,他的眼神空洞,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疲惫和残忍的笑容。
他看到,一些士兵开始对赌,赌下一轮齐射能击沉几艘敌船。
野兽……正在苏醒。
李世忠的心,猛地一沉。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报告总司令!”姚青冷静的声音从通讯频道中传来:“敌军残余舰队,正在转向!航向……东北!”
李世忠立刻举起望远镜。
果然,海面上那几十艘残存的朝和战船,在旗舰“长门”号的带领下,不再进行自杀式的冲锋,而是掉转船头,仿佛一群丧家之犬,拼命地向着东北方向逃窜。
“想跑?”黄启云冷笑一声:“总司令,下令追击吧!一举全歼他们!”
全歼他们。
毕其功于一役。
这是任何一个指挥官在取得如此辉煌的胜利后,最本能的想法。
李世忠握着望远镜的手,微微收紧。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一支被打残的溃军,逃跑时不应该是四散奔逃,各自逃命吗?
为什么他们会如此有组织性?队形虽然散乱,但所有船只都坚定地朝着同一个方向,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们。
一个陷阱?
这个念头在李世忠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可他随即又推翻了这个想法。
用什么来设陷阱?用更多的木船吗?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显得苍白无力。
也许……只是他们的指挥官还没有死,在拼命地收拢残兵,试图逃回本土。
李世忠的目光,落在了海图上。
东北方向……穿过这片海域,再往前,就是一片被称作“魔鬼咽喉”的狭窄海峡——卢梁海峡。
那里岛屿密布,暗礁丛生,水流湍急,绝不是大舰队航行的理想之地。
他们想逃进那里?
李世忠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他想起了沐瑶在海州办公室里对他说的话。
“我需要你,亲手去激发他们骨子里的兽性。”
“既然已经是反派了,又何必在乎用什么手段呢?”
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
而成为胜利者,就需要不惜一切代价。
追上去,将这支残兵败将彻底碾碎在卢梁海峡,用一场酣畅淋漓的追歼战,来为这场海战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这,不正是激发“兽性”最好的催化剂吗?
当士兵们习惯了追杀落水狗,习惯了对毫无还手之力的敌人倾泻炮火,他们离“野兽”也就不远了。
李世忠缓缓放下了望远镜。
他的内心,天人交战。
理智告诉他,穷寇莫追,一支溃而不散的军队,背后必有图谋。
但来自最高统帅的命令,那冰冷而决绝的意志,却在催促着他。
最终,那张雕塑般冷硬的脸上,所有的犹豫都化为了决断。
他拿起送话器,冰冷的声音传遍了整个舰队。
“全体注意。”
“我不管敌人想耍什么花样。”
“今天,在这片海上,一个敌人也别想活下来。”
“命令,全舰队,引擎全速,追击!”
“目标,卢梁海峡!”(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