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色深沉,齐公馆的书房却亮着灯,如同茫茫大海上的一座孤岛。
齐啸云褪去了白日里在博览会上的西装革履,只着一件丝质睡袍,却毫无睡意。他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指间夹着一支燃烧过半的雪茄,烟雾缭绕,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却模糊不了他眼中锐利的光芒。
书桌上,摊开着几张刚送来的调查报告,墨迹未干。旁边,并排放着两半玉佩——一半是他珍藏多年的,属于莫家二小姐贝贝的信物;另一半,则是他凭借记忆,根据今日在莫阿贝颈间所见,匆匆绘就的草图,那锯齿状的缺口,与他手中的半块严丝合缝。
“莫阿贝,原名阿贝,约十八年前被江南苏州府同里镇渔民莫老憨夫妇于码头拾得收养……收养时,襁褓中仅有半块玉佩及普通棉布包裹,无其他信物……莫老憨,老实本分,三年前因反抗当地恶霸‘黄老虎’重伤,久治不愈,于去岁冬月病逝……其妻莫王氏,身体孱弱,依靠女儿阿贝寄回钱款及做些零活度日……阿贝自幼聪慧,绣艺天赋异禀,师从其养母莫王氏(粗通刺绣)及自学……为筹措养父医药费,于今年春独自来沪,现于城南‘锦绣坊’做绣娘……”
报告的内容简洁却信息量巨大。
十八年前,江南码头,被遗弃,半块玉佩……时间、地点、信物,都与当年乳娘抱走贝贝后将其遗弃的线索高度吻合!
齐啸云的指尖重重点在“莫老憨夫妇于码头拾得收养”这一行字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如此看来,这个莫阿贝,极有可能就是当年那个被认为“夭折”的莫家二小姐,莫贝贝!是莹莹一母同胞的双生妹妹,也是他名义上……最初的婚约对象。
那莹莹呢?
他眼前浮现出林姨(莫夫人林氏)那憔悴却依旧不失风骨的面容,以及莹莹那温婉柔弱、带着淡淡愁绪的身影。这些年来,他早已将照顾这对孤苦母女视为己任,也将莹莹默认为未来相伴一生的人。尽管这份感情,更多是源于责任、怜惜与青梅竹马的习惯,而非炽热的爱恋,但他从未质疑过。
可现在,突然出现的莫阿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打乱了一切。
如果莫阿贝才是真正的贝贝,那当年乳娘为何谎称她夭折?是受谁指使?赵坤?还是另有隐情?莹莹知道吗?林姨知道吗?
无数的疑问盘旋在脑海。齐啸云深吸一口雪茄,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试图压下心头的烦躁与混乱。他必须冷静。此事关乎莫家血脉,关乎两个女孩的命运,也关乎齐家的声誉和他自己的承诺,绝不能草率。
他拿起电话,接通了助手阿杰的线路,声音低沉而清晰:“阿杰,两件事。第一,继续深挖莫老憨收养莫阿贝的所有细节,尽可能找到当年的知情人,确认包裹的布料、拾获的具体位置。第二,秘密调查十八年前莫家出事前后,那个乳娘的去向和最终结局。记住,要绝对保密,不能惊动任何人,尤其是……老宅那边和莫夫人母女。”
放下电话,齐啸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莫阿贝那张混合着水乡清新与都市倔强的脸庞,和她绣品中磅礴的生机与灵气,再次清晰地浮现。她与莹莹,虽是双生,气质却截然不同。一个如蒲草,柔韧顽强,在风雨中野蛮生长;一个如幽兰,温婉依赖,需要精心呵护。
哪一个,才是命运真正为他牵绊的那根线?
(二)
翌日,天气有些阴郁,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沪上市区的上空。
齐啸云驱车来到了位于闸北的贫民区。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垃圾和劣质煤炭混合的浑浊气味,与齐公馆所在的法租界的洁净优雅判若两个世界。
他熟门熟路地穿过狭窄、污水横流的弄堂,来到一间低矮、潮湿的板房前。轻轻敲了敲门。
“谁呀?”里面传来一个温柔而略带虚弱的女声。
“莹莹,是我,啸云。”
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莫莹莹清秀苍白的脸。看到齐啸云,她眼中瞬间绽放出明亮的光彩,像阴霾里透出的一缕阳光。
“啸云哥!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她连忙侧身让开,有些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下本就整洁却显陈旧的桌椅。
屋子很小,光线昏暗,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挂着一幅莹莹自己绣的淡雅兰花图,为这陋室增添了几分雅致。莫夫人林氏正坐在窗边做针线活,见齐啸云进来,放下手中的活计,露出温和的笑容:“啸云来了。”
“林姨,莹莹。”齐啸云将带来的点心和新买的布料放在桌上,“路过,来看看你们。最近身体怎么样?”
“我们都好,劳你挂心了。”林氏看着齐啸云,眼中是长辈的慈爱和不易察觉的依赖,“你公司事忙,不必常来看我们,有齐管家照应着,不缺什么。”
莹莹已经麻利地给齐啸云倒了一杯热水,有些不好意思:“家里只有白水,啸云哥你将就喝。”
齐啸云接过杯子,指尖触及杯壁的温热,看着莹莹小心翼翼的模样,再想到昨日在博览会上那个侃侃而谈、自信夺魁的莫阿贝,心中五味杂陈。她们本该一样是莫家的千金,锦衣玉食,受尽宠爱,如今却一个在泥泞中挣扎求生,一个在陋巷中艰难度日。
“我昨天去看了商会举办的刺绣比赛。”齐啸云状似无意地提起。
“是吗?”莹莹抬起头,眼中有些向往,“听说很热闹,有很多厉害的绣娘。可惜……”她低下头,声音渐小,“我身子不争气,去不了那种场合。”
林氏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女儿的手。
齐啸云看着莹莹,缓声道:“有个叫莫阿贝的姑娘,来自江南,夺了魁首。她的绣艺……很是特别。”
“莫阿贝?”莹莹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摇了摇头,“没听说过。江南的绣娘高手如云,能夺魁,定是极厉害的。”她的语气里只有纯粹的羡慕,并无其他异样。
齐啸云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看不出任何伪装的痕迹。要么是她真的不知情,要么就是……藏得太深。他转而看向林氏:“林姨,您见多识广,可听说过江南有什么独特的刺绣流派,或者姓莫的刺绣大家?”
林氏闻言,手中的针线微微一顿,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追忆与哀伤,随即恢复平静,摇了摇头:“江南刺绣流派众多,苏、湘、粤各有千秋。至于姓莫的……倒不曾特意留意过。啸云怎么问起这个?”
“没什么,只是觉得那姑娘的针法有些眼熟,随口一问。”齐啸云端起杯子,借喝水掩饰了眼中的深思。林姨刚才那一瞬间的异样,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隐瞒什么?
又在屋里坐了片刻,关心了一下她们的近况,齐啸云便起身告辞。
莹莹送他到门口,倚着门框,依依不舍:“啸云哥,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有空就来。”齐啸云看着她依赖的眼神,心中微软,又带着一丝莫名的沉重,“照顾好自己和林姨。”
离开贫民区,坐回汽车后座,齐啸云揉了揉眉心。这一趟,非但没有解开疑惑,反而让水更浑了。莹莹似乎毫不知情,林姨的反应则有些微妙。而那个在江南受苦、在沪上拼搏的莫阿贝……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和变数。
(三)
与此同时,城南“锦绣坊”的后院小屋里,贝贝也正对着一块白缎发呆,手中的绣花针迟迟没有落下。
昨夜回来后,她几乎一夜未眠。齐啸云看到玉佩时那震惊锐利的眼神,反复在她脑海中回放。他那句“家传?不知莫小姐祖籍何处?家中还有何人?”更是像魔咒一样萦绕不去。
他认识这玉佩!
这个认知让贝贝的心跳失去了平稳。这半块玉佩,是她身世的唯一线索。养父母在世时,只说是捡到她时就带在身上的,或许是她亲生父母留下的念想,具体来历却一无所知。她也曾暗暗发誓,有朝一日要凭这玉佩找到根。如今,线索似乎突然出现了,却指向了齐啸云那样一个高高在上、复杂难测的人物。
这让她感到不安,甚至有一丝恐惧。
她想起养父莫老憨临终前,拉着她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阿贝……爹没本事……没帮你找到亲生爹娘……这玉佩……收好……或许……或许将来……”话未说完,便已气绝。那是她心中永远的痛和遗憾。
如今,机会可能就在眼前,她能因为畏惧而退缩吗?
不!不能!
贝贝猛地握紧了手中的绣花针,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她是水边长大的女儿,风浪里练就的胆子。齐啸云是厉害,但她莫阿贝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他既然认识玉佩,那他就可能是解开自己身世之谜的关键!
她需要主动做点什么。
想到这里,贝贝放下针线,起身找出纸笔。她识字不多,但基本的书写还行。她打算写一封信回同里,给相熟的、见识稍广的邻里或者以前的私塾先生,再仔细问问当年养父捡到自己的具体情况,看看有没有什么被忽略的细节。同时,她也要在沪上留心打听,关于玉佩,关于十八年前可能发生过什么大事。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的身世,恐怕并不简单。而齐啸云,就是搅动这一池深水的人。
(四)
沪上西区,赵公馆。
与齐公馆的中西合璧、沉稳内敛不同,赵公馆是极尽奢华的巴洛克风格,大理石柱,鎏金装饰,水晶吊灯,处处彰显着主人毫不掩饰的财富与张扬。
赵天佑,沪上警察局局长赵坤的独子,穿着一身骚包的粉色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亮,正翘着二郎腿,翻看着今天的《沪上新闻报》。当他看到娱乐版块上,关于“新派刺绣”大赛魁首莫阿贝的报道,以及旁边那张虽然模糊却难掩清丽的面容照片时,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啧啧,没想到一个绣花的女工,长得还挺标致。”他摸着下巴,眼中流露出惯有的、看到新鲜猎物的兴趣,“莫阿贝……这名字也够土的,不过人倒是水灵。”
一旁的跟班立刻凑上来谄媚道:“少爷好眼光!听说这妞儿不仅脸蛋俏,手艺更是了得,齐家大少昨天还亲自给她颁奖呢!”
“齐啸云?”赵天佑眉头一挑,脸上露出一丝不屑与争强好胜的神色,“他也对这小绣娘感兴趣?呵,有意思。”
赵天佑向来与齐啸云不对付。一方面是因为父辈的政商对立,另一方面则是纯粹看不管齐啸云那副永远冷静自持、高高在上的模样。凡是齐啸云看重的东西,他都想插一脚,抢过来。
“去,给我打听打听这个莫阿贝,在哪家绣坊,什么来路。”赵天佑吩咐道,嘴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本少爷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妙人儿,能入得了齐啸云的眼。”
跟班连忙应声:“是,少爷!包在小的身上!”
赵天佑又瞥了一眼报纸上贝贝的照片,眼神轻佻。对他而言,莫阿贝不过是个有点姿色和手艺的玩物,若能借此打击一下齐啸云,更是锦上添花。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看似普通的绣娘,背后可能牵扯着怎样错综复杂的过往,以及他父亲赵坤极力想要掩盖的秘密。
(五)
齐啸云回到公司,助手阿杰已经等在办公室。
“少爷,初步查到一些关于那个乳娘的消息。”阿杰压低声音,“她姓李,莫家出事后不久,就带着一家人离开了沪上,据说是回了北方的老家。但我们的人按照当年登记的地址去找,发现那家人回去后没多久就搬走了,邻里说法不一,有的说是发了笔小财搬去了大城市,也有的说是惹了麻烦躲债去了。线索……暂时断了。”
“断了?”齐啸云眼神一冷,“这么巧?”
“是,看起来像是有人刻意抹去了痕迹。”阿杰谨慎地说。
齐啸云沉吟片刻。乳娘的失踪,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测——当年贝贝的“夭折”绝非意外,而是有人精心策划的阴谋!而最有动机、也最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就是赵坤!
“继续查!动用一切关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齐啸云命令道,语气森然,“另外,派人盯着点莫阿贝,确保她的安全。还有,留意赵天佑那边的动静,那小子要是敢去骚扰,立刻通知我。”
“是,少爷!”
阿杰离开后,齐啸云走到窗边,俯瞰着脚下车水马龙、繁华似锦的沪上。这座城市,表面光鲜亮丽,内里却暗流汹涌,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与罪恶。
莫阿贝的出现,像一把钥匙,不经意间插入了一把尘封十八年的锈锁。锁芯已经开始转动,潘多拉的魔盒即将打开。
他不知道盒子里释放出来的会是什么。是失而复得的惊喜,是残酷真相的打击,还是更汹涌的阴谋与危机?
但他很清楚,从看到那半块玉佩起,他就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他必须查下去,为了莫家的公道,为了林姨和莹莹,也为了……那个眼神清澈、笑容爽朗,却在无人处独自舔舐伤口、努力向上的姑娘。
他拿出那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玉佩上的云水纹,仿佛命运的轨迹,纠缠不清。
“莫阿贝……”他再次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这一次,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郑重与探寻。
沪上的天空,依旧阴云密布,一场更大的风雨,正在悄然酝酿。而身处漩涡中心的几个人,他们的命运轨迹,正因这半块玉佩,加速交汇、碰撞。(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