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虎的人撤走时,天已擦黑。梅雨暂歇,青龙湾笼罩在沉沉的暮色中,江面上飘起一层薄雾,远处的渔火星星点点亮起来。
乡亲们围着阿贝,七嘴八舌地说着感激的话。几个老渔民甚至要给阿贝跪下,被她硬生生拦住。春生搀着她往家走,一路沉默,直到拐进小巷,才低声问:“阿贝,你刚才说的‘穿云十八篙’,真是莫叔教你的?”
阿贝脚步顿了顿:“嗯。”
“可莫叔从没露过这手。”春生眼神复杂,“村里人都说,莫叔是十六年前从外乡来的,带着你娘,在青龙湾安了家。他水性好,但从不显山露水。今天你露的这一手……不是普通渔家能有的本事。”
阿贝没有回答。她心里清楚,养父身上确实有秘密。十六年来,莫老憨教她识水性、练拳脚、甚至读过几本旧书,那些都不是普通渔夫该会的东西。但她从不多问——养父养母给了她第二条命,这就够了。
回到家,莫婶已经熬好了姜汤。见阿贝浑身湿透,心疼得直掉眼泪:“快换了衣服,喝碗姜汤驱寒。你爹刚才醒了,听说你去找黄老虎,急得又要起来……”
阿贝换了干衣裳,端着姜汤进屋。莫老憨靠在床头,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清明了许多。他盯着阿贝看了半晌,长叹一声:“你还是去了。”
“爹,我没事。”阿贝在床边坐下,舀起一勺姜汤,“您先把药喝了。”
莫老憨没接汤勺,反而抓住阿贝的手腕:“你跟黄老虎赌了什么?”
阿贝垂眼:“赌我能过‘鬼见愁’。”
“你——”莫老憨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咳嗽。阿贝忙给他拍背。
咳了好一阵,莫老憨才缓过气,眼中满是痛色:“傻孩子……‘鬼见愁’是什么地方?你娘当年……当年就是……”
他说不下去了。阿贝却心头一震——她从未听说过养母的事。莫婶是本地人,嫁过来后一直安分守己,怎么会和“鬼见愁”扯上关系?
莫婶端着药碗进来,听到这话,手一抖,药汤洒出几滴。她强笑道:“陈年旧事了,提它做什么。阿贝,让你爹把药喝了。”
莫老憨看着妻子,终究没再说下去。他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然后闭上眼睛:“你们都出去吧,我歇会儿。”
阿贝和莫婶退出房间。灶间昏黄的油灯下,母女俩相对无言。半晌,莫婶才开口:“阿贝,你是不是……非去沪上不可了?”
“娘,黄老虎不会罢休的。”阿贝低声道,“我今天让他丢了面子,他早晚会报复。我留在村里,只会连累大家。”
“可沪上那么大,你一个姑娘家……”莫婶说着又掉泪。
阿贝握住养母的手:“娘,我十六岁了,能照顾自己。您不是常说,我亲生爹娘能在襁褓里放那样的玉佩,定然不是寻常人家。我去沪上,若能找到他们最好;若找不到,就凭这手刺绣,也能谋生。”
她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玉佩,在灯下细细端详。云纹流转,玉质温润,触手生温——这确实不是凡品。她忽然想起什么:“娘,当年您捡到我时,除了这玉佩,还有别的东西吗?”
莫婶想了想:“有块红绸布,包着襁褓。布上……好像绣着什么字,但浸了水,模糊了。对了,还有一张字条,就写了‘莫’字,所以我跟你爹才给你取名叫‘阿贝’,想着你本家姓莫。”
红绸布,绣字,莫字纸条。
阿贝心中一动。她起身回屋,从床底拖出一个小木箱——那是她的“百宝箱”,装着这些年攒的绣样、针线,还有几件舍不得穿的新衣裳。翻到箱底,果然有一块褪色的红绸布。
她将绸布摊在桌上,就着灯光细看。布是上好的苏绸,虽然褪色,但质地依然柔软。边缘用金线绣着缠枝莲纹,中间原本应该有字,如今只剩模糊的墨痕,依稀能辨认出半个“林”字。
林?
阿贝心头剧震。她猛地想起,这些年在学堂里偷听先生讲课时,曾听说过沪上名门望族的故事。其中有个莫家,主母好像就姓林……但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先生说得含糊,她也没细问。
难道……
“阿贝,怎么了?”莫婶见她神色不对,关切地问。
“没事。”阿贝将绸布小心叠好,连同玉佩一起收进怀里,“娘,我明天一早就走。”
“这么快?”
“夜长梦多。”阿贝眼神坚定,“黄老虎今晚说不定就会动手。我趁着夜色走,安全些。”
莫婶知道劝不住,只能含泪去准备干粮。阿贝回屋收拾行囊——几件换洗衣裳,那套绣花针,几块绣样,还有这些年攒下的三块大洋、几十个铜板。最后,她将红绸布和玉佩贴身藏好。
深夜,渔村沉寂下来。只有江水拍岸的声音,单调而绵长。
阿贝背上行囊,跪在养父母房门外,磕了三个头。莫婶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莫老憨在屋里长叹:“走吧……走了就别回来。这世道,走得越远越好。”
阿贝起身,推门而出。春生已经在巷口等着了,手里提着盏气死风灯。
“我送你到镇上码头。”春生低声道,“有趟夜船去苏州,从苏州转火车到沪上。”
“春生哥,谢谢你。”阿贝真心道谢。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江边小路往镇上去。夜色深沉,偶尔有犬吠声传来,更添几分寂寥。
走到半路,春生忽然停下脚步,将灯吹灭。
“怎么了?”阿贝警觉地问。
“前面有人。”春生压低声音,拉着阿贝躲进路边的芦苇丛。
不多时,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七八个黑影沿着小路走来,手里都提着家伙。借着月光,阿贝认出为首的是黄老虎手下的“刀疤脸”——今天在码头,就是他要拖莫老憨示众。
“妈的,那小丫头片子,害咱们白跑一趟!”刀疤脸啐了一口,“老虎哥说了,今晚必须把莫家那丫头抓回来,死活不论!”
“刀哥,那丫头水性那么好,会不会从水路跑了?”一个小弟问。
“跑?她能跑哪去?”刀疤脸冷笑,“渔村就这么大,她爹还躺在床上,她能丢下爹娘跑了?依我看,她肯定还在家里。等会儿到了莫家,先放把火,逼她出来!”
阿贝浑身发冷。她猜得没错,黄老虎果然不会善罢甘休,而且来得这么快!
春生握紧拳头,就要冲出去,被阿贝死死拉住。
“别冲动。”阿贝在他耳边低语,“他们人多,你打不过。你赶紧回村报信,让乡亲们有个准备。”
“那你呢?”
“我绕道去镇上。”阿贝眼神锐利,“他们以为我会在家,我就偏不在。等他们扑个空,再想追就晚了。”
春生犹豫片刻,咬牙点头:“你小心。我报完信就去镇上找你。”
两人分头行动。阿贝猫着腰,借着芦苇丛的掩护,往江边摸去。她熟悉青龙湾的每一条小路、每一处浅滩,很快绕到那群打手后方。
刀疤脸带人直奔莫家,完全没发现身后的动静。
阿贝不敢停留,沿着江滩一路小跑。夜风吹过芦苇,沙沙作响,掩盖了她的脚步声。跑了约莫两里地,她忽然听见前方传来水声——不是江浪,而是船桨划水的声音。
她立刻伏低身子,躲在一块礁石后。月光下,江面上漂来一条小船,船头站着个人,正朝岸边张望。
是黄老虎!
他竟然亲自来了,还带了四五个人,都带着刀。
“刀疤那废物,这么点事都办不好。”黄老虎骂骂咧咧,“老子亲自来,看那小丫头往哪跑!”
小船靠岸,黄老虎跳下来,吩咐手下:“你们去莫家,跟刀疤汇合。我在这儿等着——那丫头要是真跑了,肯定会来码头坐船。我在这儿堵她。”
阿贝心头一沉。码头就在前方百丈,是她去镇上的必经之路。黄老虎守在那儿,她根本过不去。
怎么办?
她环顾四周。左边是陡峭的江岸,右边是密密的芦苇荡,身后是追兵,前方是黄老虎。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正焦急时,她忽然看见江面上又漂来一条船。那是条货船,吃水很深,船上堆满麻袋,应该是往镇上运货的。船夫在船尾摇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阿贝心中一动。她悄悄退入芦苇荡,折断几根芦苇,迅速编成一个简单的浮标。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绣帕——那是她绣得最好的一块,白缎子上绣着并蒂莲,原是想留着做嫁妆的。
她将绣帕系在浮标上,轻轻放入水中。江水带着浮标往下游漂去,正漂向那条货船。
船夫看见浮标,咦了一声,停下船捞起来。看到绣帕,他咧嘴笑了:“这绣工,值几个钱。”
就在这时,阿贝从芦苇荡里钻出来,压低声音喊:“船家!船家!”
船夫吓了一跳,举灯照过来。见是个年轻姑娘,松了口气:“大半夜的,你在这干嘛?”
“船家,行行好,带我一程。”阿贝快步走到岸边,“我去镇上,有急事。我给船钱。”
“船钱?”船夫打量她,“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阿贝掏出两块大洋——那是她全部积蓄的一半,“这些够吗?”
船夫眼睛亮了。两块大洋,够他跑两趟船了。
“上来吧。”他放下跳板。
阿贝正要上船,身后忽然传来黄老虎的喝声:“站住!”
她回头,只见黄老虎带着两个人,正从码头方向追来。原来他听到动静,过来查看。
“快!”阿贝跳上船,将大洋塞进船夫手里,“开船!快开船!”
船夫见势不妙,赶紧摇橹。货船缓缓离岸。
黄老虎追到岸边,船已离岸两三丈。他气得暴跳如雷:“死丫头!你以为跑得了?老子明天就带人抄了莫家,把你爹娘剁了喂鱼!”
阿贝站在船头,冷冷看着他:“黄老虎,你今天在青龙湾说的话,乡亲们都听见了。你若敢动我爹娘一根汗毛,我就去县衙告你!告你强占渔场、敲诈勒索、伤人害命!我倒要看看,你背后的人保不保得住你!”
这番话掷地有声。黄老虎脸色变了变——他确实有靠山,但若真闹到县衙,靠山也未必愿意替他擦屁股。
趁他犹豫的功夫,货船已驶出十几丈远,没入夜色中。
黄老虎一拳砸在岸边礁石上,鲜血直流。他盯着船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狠毒:“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莫老憨,你女儿跑了,你就替她受着吧!”
他转身,对两个手下吼道:“回莫家!把莫老憨两口子抓起来!”
而此时,货船上,阿贝靠着麻袋堆,浑身脱力。夜风吹过江面,带着水汽的凉意。她望着渐渐远去的青龙湾,望着那片生她养她的水乡,眼眶发热,却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不能哭。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再难也要走下去。
船夫摇着橹,好奇地问:“姑娘,那些人为什么追你?”
阿贝沉默片刻,只说:“欠了债。”
“哦。”船夫识趣地不再多问,专心摇船。
货船顺流而下,天亮前就能到镇上。到了镇上,坐上去苏州的夜船,再从苏州转火车到沪上……前路茫茫,但至少,她迈出了第一步。
阿贝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玉佩,握在掌心。玉的温润透过皮肤传来,仿佛在告诉她:你还有根,还有来处。
她望向北方,那里是沪上的方向。
亲生爹娘,你们还在吗?若在,可还记得十六年前那个被抱走的女儿?
若不在……这半块玉佩,又能带她找到什么?
江风呼啸,带走她的疑问,也带来黎明的微光。
天,快亮了。
(第0221章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