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老憨的讲述断断续续,夹杂着剧烈的咳嗽,但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砸在阿贝心上。
“腊月初八……那天特别冷,码头上结了薄冰。”莫老憨望着窗外的海,眼神空洞,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我和往常一样,天没亮就出海,想赶早潮打点鱼。可那天运气不好,网里空空,只能早早回港,想着去码头看看有没有卸货的活计。”
李婶接着丈夫的话,声音哽咽:“那天码头上格外乱。沪上来的客轮‘江安号’靠岸,下来的不光是旅客,还有哭哭啼啼的难民。听人说,沪上出了大事,有家富商被抄了,好多人都往外逃……”
齐啸云眼神一凛:“莫家出事是在腊月初七,消息传到宁港,最快也要初八。”
莫老憨点头:“是了……码头工人都在议论,说那家姓莫的丝绸商遭了天大的冤枉,家主被抓,家产充公,妻女连夜出逃。当时我们还感慨,这世道,富贵人家也保不住平安。”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我本来想找活干,但码头上人太多,挤不进去,就在货箱堆后面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歇脚。刚坐下,就听见细细的哭声——像小猫叫,又像……”
“像婴儿哭。”李婶接话,眼泪又掉下来,“老头子跑过去看,在一堆破棉絮和货箱夹缝里,发现了阿贝。”
阿贝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这是她第一次听阿爹阿娘详细讲述捡到她的经过。
“你当时裹着条破棉被,小脸冻得发紫,哭都哭不出声了。”莫老憨看着阿贝,眼中满是心疼,“棉被里塞了张字条,但被海水泡得只剩几个字:腊月初八,沪上来,莫……后面就模糊了。”
“莫?”齐啸云追问,“确定是‘莫’字?”
“确定。”莫老憨点头,“我在私塾帮工的时候学过几个字,‘莫’字我认得。当时我就想,这孩子可能和沪上那个出事的莫家有关。但我一个打鱼的,哪敢往深里想?只能先抱回家,让你阿娘喂点米汤。”
李婶抹着泪:“阿贝命大,冻成那样,喂了米汤居然缓过来了。我们本想报官,可又怕……怕这孩子真是逃难来的,报官反而害了她。而且那时候,码头上已经开始有生面孔在打听,问有没有看见抱孩子的女人。”
“生面孔?”齐啸云警觉起来,“什么样的人?”
“穿着黑褂子,戴着礼帽,说话带着沪上口音。”莫老憨回忆道,“他们问得很仔细:孩子多大,穿什么,裹什么被子……我留了个心眼,没说实话,只说没看见。那些人转了一圈,没找到线索,就走了。”
齐啸云眼中寒光一闪:“是赵坤的人。”
“赵坤?”阿贝问。
“陷害莫家的主谋。”齐啸云声音冷了下来,“莫伯父的政敌,当时沪上警察厅的副厅长。他不仅要置莫家于死地,还要斩草除根。莫伯母带着莹莹逃往南方,另一个女儿……”他看向阿贝,“显然是被人故意遗弃在码头,想让她自生自灭。”
阿贝浑身发冷。她想起昨晚齐啸云说的“夭折”,原来不是真的夭折,而是被人遗弃,等着冻死、饿死。
“那个抱孩子来码头的人,”齐啸云问莫老憨,“您看清楚了吗?”
莫老憨摇头:“没看见。但我在货箱缝里捡到阿贝时,旁边掉了个东西。”他颤巍巍地从床底拖出一个破木箱,翻找半天,取出一个已经锈迹斑斑的铜铃铛,“就是这个。”
铃铛不大,做工却很精致,上面刻着细密的莲花纹,铃舌已经掉了,摇不响。
齐啸云接过铃铛,仔细端详。铃铛内壁,似乎刻着极小的字,但锈得太厉害,看不清了。
“这是……”他眉头紧锁,“像是寺庙或道观的法器。”
“我也这么觉得。”莫老憨说,“阿贝被捡回来后,我偷偷回码头找过那个遗弃她的人,但什么线索都没有。只听说那天码头上确实有个抱着孩子的女人,穿着尼姑的灰袍,但戴着帽子,看不清脸。她在码头转了一圈,孩子就不见了。”
尼姑?
阿贝和齐啸云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会不会是莫伯母身边的人?”齐啸云猜测,“莫家信佛,府里有佛堂,常请尼姑来诵经。如果是信得过的人,托付孩子也说得通。”
“但为什么要遗弃?”阿贝声音发颤,“如果真的信得过,为什么不带着一起逃?”
屋里陷入沉默。这个问题,恐怕只有当年那个遗弃她的人才能回答。
良久,齐啸云收起铃铛,郑重地对莫老憨夫妇说:“莫叔,莫婶,谢谢你们告诉我这些。也谢谢你们这十二年,把阿贝养育成人。”
他站起身,深深鞠躬:“你们是阿贝的再生父母,这份恩情,齐家铭记在心。”
莫老憨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们就是做了该做的事。”
齐啸云直起身,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这里有些钱,不多,但够二位请大夫看病,买些补品。阿贝的事,我会继续查。但在查清楚之前,还请二位保密,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今天的话。”
李婶摸着布包,感觉里面沉甸甸的,至少有好几十个银元。她慌了:“这钱我们不能要……”
“阿娘,收下吧。”阿贝轻声说,“阿爹的病不能再拖了。”
李婶看看丈夫蜡黄的脸,又看看阿贝恳求的眼神,最终含泪点头:“那……那就谢谢齐先生了。”
离开渔村时,已是傍晚。
海风带着咸腥味扑面而来,夕阳把海面染成金红色。阿贝送齐啸云到村口,两人沿着海滩慢慢走。
“你打算怎么办?”阿贝问。
“先查那个铜铃铛的来历。”齐啸云说,“沪上寺庙道观虽多,但刻这种莲花纹的铜铃,应该不难查。如果能找到当年那个尼姑,或许就能知道是谁遗弃了你,又为什么遗弃。”
他顿了顿,看向阿贝:“你呢?知道了这些,还想留在渔村吗?”
阿贝踢着脚下的贝壳,沉默了很久:“我想陪着阿爹阿娘。他们年纪大了,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
“但如果……你真的是莫家小姐,”齐啸云说,“你有权利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
“我知道。”阿贝抬起头,夕阳在她眼中映出金色的光,“但阿爹阿娘给了我生命——不是生我的生命,是养我的生命。没有他们,我早就冻死在码头上了。所以不管我是谁,他们都是我的爹娘。”
齐啸云看着她倔强的侧脸,忽然想起记忆里那个模糊的身影——莫伯母牵着的小女孩,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如果阿贝真是莫家的女儿,那她的姐姐莹莹,现在在哪里?莫伯母呢?还活着吗?
“我会继续查。”他说,“有消息,我会来告诉你。这段时间,你自己小心。赵坤的人可能还在暗处活动,如果让他们知道你可能是莫家遗孤,会有危险。”
阿贝点头:“我明白。”
走到码头,两人分别。齐啸云要去赶晚班船回沪上,阿贝则要回家照顾阿爹阿娘。
临上船前,齐啸云忽然回头:“阿贝。”
“嗯?”
“如果……”他犹豫了一下,“如果你想识字、想读书,可以去找陈老。我跟他打过招呼了,他会教你。”
阿贝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齐啸云笑了,“你聪明,不该一辈子困在渔村。识字读书,才能看清这个世界。”
船开了。阿贝站在码头上,看着那艘小小的客轮驶向暮色中的海平线,心中五味杂陈。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她的世界被彻底颠覆了。但奇怪的是,她并不害怕,反而有种莫名的期待——期待知道更多真相,期待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回到渔村时,天已经黑了。
阿贝推开家门,却看见阿爹阿娘正坐在油灯下,面前摊着齐啸云留下的布包。布包已经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五十个银元,还有一张字条。
“阿爹,阿娘,你们怎么……”阿贝话没说完,李婶就拉她坐下。
“阿贝,”李婶握着她的手,声音颤抖,“这些钱,我们不能要。”
“为什么?”阿贝不解,“阿爹的病……”
“你阿爹的病,用不了这么多钱。”莫老憨咳嗽着说,“齐先生是好意,但我们不能白拿。这钱……你收着。”
他把布包推到阿贝面前:“阿贝,你长大了,该有自己的打算。如果……如果你想去找亲生父母,这钱就当盘缠。如果不想,就留着,将来……咳咳……将来嫁人,当嫁妆。”
阿贝的眼泪涌了出来:“阿爹,我不走,我不嫁人,我要陪着你们……”
“傻孩子,”李婶也哭了,“爹娘不能陪你一辈子。你该有自己的路。”
那一夜,渔村的小木屋里,三个人哭成一团。
而与此同时,远在沪上的一栋深宅大院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赵府书房,烟雾缭绕。
赵坤靠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对玉核桃,眼神阴沉。他今年五十有二,身材发福,但那双三角眼依然锐利如鹰。
“老爷,”管家赵福躬身站在桌前,“宁港那边传来消息,说有人在打听十二年前腊月初八的事。”
“哦?”赵坤手中玉核桃一停,“什么人?”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姓齐,身手不错,在码头一带活动。他去了渔村,见了那对老渔民夫妇,就是当年可能捡到孩子的莫老憨和李氏。”
赵坤坐直身体,眼中寒光一闪:“齐……齐家的那个小子?”
“应该是。”赵福点头,“齐家虽然败落,但那小子一直没放弃查莫家的事。”
“不知死活。”赵坤冷笑,“当年放过齐家,是看在他们识相的份上。现在这小子居然敢伸手,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沪上繁华的夜景,霓虹闪烁,车水马龙。但赵坤看到的,只有十二年前那个血色的夜晚——莫府被抄,莫隆被捕,那个女人抱着孩子仓皇出逃……
“那个女孩,”他忽然问,“确定死了吗?”
赵福迟疑道:“当年乳娘回报,说扔在宁港码头,寒冬腊月,必死无疑。但……但没找到尸体。”
“废物。”赵坤骂了一句,转身,“派人去宁港,盯紧那个齐家小子,还有那对渔民夫妇。如果发现那个女孩还活着……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赵福躬身退下。
书房里重归寂静。赵坤回到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年轻的莫隆夫妇,抱着两个襁褓中的婴儿,笑容满面。
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忽然狠狠撕碎,扔进烟灰缸,点燃。
火焰吞噬了那张幸福的全家福。
“莫隆啊莫隆,”赵坤喃喃自语,“你以为你死了就一了百了?只要你的种还在世上,我就睡不安稳。斩草要除根……这个道理,我比你懂。”
窗外,夜色如墨。
沪上的繁华背后,暗流汹涌。而远在宁港渔村的阿贝,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卷入了一场跨越十二年的生死棋局。
她只是握着那半块玉佩,在油灯下,一笔一画地练习陈老今天教她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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