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万玉堂的玉石展销会回来,楼望和整整两天没出门。
父亲楼和应那晚在书房说的那些话,像一块沉甸甸的原石压在他心头。万玉堂三代人的贪婪、二十年前那场诡异的矿难、沈家因秘纹而遭遇的灾祸……这些碎片在他脑海里反复拼凑,却始终拼不出完整的图景。
更让他不安的是沈清鸢。
那天在展销会上,她看见那块“血玉髓”时的反应太不寻常了。那不是纯粹的震惊或欣喜,而是一种近乎恐惧的颤抖——仿佛那块玉髓里藏着什么能吞噬人心的东西。
第三天清晨,楼望和终于坐不住了。他给沈清鸢发了条消息:“那块石头,我想再看看。”
半个小时后,沈清鸢回复了一个地址。
不是咖啡馆,不是茶楼,而是位于城西古玩街深处的一家玉雕工坊。工坊门脸很小,招牌被爬山虎遮了大半,只露出“青鸢工坊”四个斑驳的篆字。
推开门,风铃轻响。
工坊内部比想象中大,分上下两层。一层是工作区,摆着三台解石机、两台雕琢机,墙上挂着各种型号的锉刀、刻刀、磨头,空气里弥漫着玉石粉尘和水冷却液混合的独特气味。二层是休息区和储藏室,楼梯是那种老式的木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
沈清鸢正站在一台解石机前,戴着手套和护目镜,手里拿着一块拳头大小的原石毛料。听到声音,她转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来了?”
楼望和点点头,走过去。解石机上的那块毛料皮壳粗糙,呈灰白色,是典型的缅北“莫西沙”场口料,皮壳上有些松花和蟒带,但不算特别出色。
“随便坐。”沈清鸢说完,重新低头,调整解石机的锯片角度。
楼望和没坐,就站在她旁边看着。锯片缓缓下降,与石皮接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水冷却管喷出细密的水雾,将粉尘压下。这个过程很枯燥,但沈清鸢的手极稳,眼神专注得像在雕刻什么绝世珍宝。
大约过了十分钟,锯片切到底。她关掉机器,用清水冲洗切面。
切面露出一片细糯的底子,淡青色,种水不错,但颜色太淡,中间还有几道裂绺,价值大打折扣。
“垮了。”沈清鸢淡淡地说,随手把切垮的毛料丢进旁边的废料筐里,动作自然得像丢一块石头。
楼望和瞥了一眼那个废料筐——里面已经堆了七八块切垮的料子,看皮壳表现都不差,但切出来要么种嫩,要么裂多,要么色偏,没一块值钱的。
“你在练手?”他问。
“不,我在找感觉。”沈清鸢摘下手套和护目镜,露出那双清冷的眼睛,“赌石的人都知道,手感这东西玄之又玄。但真正的好手,确实能通过皮壳的触感、重量、温度变化,判断里面玉肉的走向。只是这种手感,需要切垮无数块石头才能养出来。”
她走到水槽边洗手,声音在水流声中有些模糊:“就像你,天生有‘透玉瞳’,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而我,只能靠一刀一刀地切,一次又一次地失败,慢慢磨出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直觉。”
楼望和沉默。他知道沈清鸢这话里有话。
洗完手,沈清鸢擦干,转身上楼:“跟我来。”
二楼比一楼整洁许多。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老榆木书桌,桌上放着文房四宝和几本线装古籍。墙边立着两个红木多宝阁,上面陈列着各种玉器成品——手镯、挂件、摆件,大多是翡翠,也有几件和田玉和南红。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书桌正对面墙上挂着的那幅画。
那是一幅工笔绢画,画面已经泛黄,边角有些破损,但保存还算完好。画中是一位古装女子,身着素色衣裙,头戴玉簪,手持一尊弥勒玉佛,站在一片玉矿前。女子面容温婉,眼神却透着坚毅。画的右上角有一行小字题款:
“沈氏玉缘,秘纹传世。玉佛指路,矿脉藏天。”
落款时间是民国三年。
“这是我太祖母。”沈清鸢站在画前,声音轻柔,“沈家世代经营玉石,到她这一代达到顶峰。她不仅是滇西最好的玉雕师,也是最顶尖的‘相玉师’——就是你们现在说的赌石师。”
楼望和走近细看。画中女子手中的弥勒玉佛雕刻得极为精细,佛像笑容可掬,肚脐处隐约能看到细密的纹路。
“秘纹……”他喃喃道。
“对,秘纹。”沈清鸢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紫檀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块叠好的素色锦帕。她小心地展开锦帕,露出包在里面的一尊玉佛。
正是画中那尊弥勒玉佛。
实物比画中更精美。玉质温润如羊脂,是顶级的和田白玉。佛像高约三寸,盘腿而坐,大肚能容,笑口常开。最奇特的是佛像肚脐处,果然有一圈细如发丝的纹路,像是天然形成,又像是人工雕刻,纹路复杂玄奥,看久了竟让人有些目眩。
楼望和下意识地开启“透玉瞳”。
玉佛内部的结构在眼中层层展开——玉质纯净,几乎没有杂质和绺裂,是罕见的“一气呵成”的籽料。但那些纹路……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些纹路,根本不是雕刻在表面的!它们是从玉佛内部“长”出来的,像树的年轮,像人体的血脉,以一种极其精微的方式,贯穿了整个玉佛。更诡异的是,纹路中流动着一种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色光泽,像是活物的血液在毛细血管里流淌。
“看到了?”沈清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楼望和关闭“透玉瞳”,额头渗出冷汗:“那是什么?”
“不知道。”沈清鸢摇头,“沈家世代研究,只知道这些纹路与滇西某处上古玉矿有关。据说,只要能破解纹路的秘密,就能找到那座传说中的‘龙渊矿脉’——那里出产的玉石,不仅品质绝世,更蕴含着某种……超自然的力量。”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二十年前,我父亲就是因为追寻这个秘密,才去了缅北那座矿。和他同行的,还有万玉堂的万老爷子,以及……楼叔叔。”
楼望和猛地抬头:“我父亲?”
“对。”沈清鸢看着他,眼神复杂,“我父亲回来后,只字不提矿上的事,三个月后病逝。临终前,他把这尊玉佛交给我,只说了一句话:‘秘纹现世,祸福相依。若遇有缘人,可共探之。’”
“有缘人……”
“楼望和。”沈清鸢第一次叫他的全名,语气郑重,“你在展销会上看到那块‘血玉髓’时的反应,和我父亲当年描述的一模一样。他说,真正的‘有缘人’,看到秘纹相关的玉石时,眼睛会‘亮’起来,像是玉在呼唤他。”
楼望和想起那天,自己确实在一瞬间开启了“透玉瞳”,想要看穿那块玉髓。
“所以你觉得,我是那个有缘人?”
“我不知道。”沈清鸢诚实地说,“但我已经没有别的线索了。万玉堂三代人都在找秘纹的秘密,他们手里有当年矿难的真相,有我父亲真正的死因,甚至可能有秘纹的另一部分。我需要一个盟友,一个……能帮我解开这一切的人。”
楼望和沉默了。
他看着那尊弥勒玉佛,看着那些诡异的、仿佛活着的纹路,又想起父亲在书房里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起万玉堂少东家万文轩那张傲慢的脸,想起“黑石盟”夜沧澜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这潭水,比他想象得还要深,还要浑。
“那块血玉髓,”他终于开口,“你现在收着?”
沈清鸢点头:“在保险柜里。你想看?”
“想看。”楼望和说,“但这次,我要亲手切。”
沈清鸢怔了怔,随即明白了什么。她没有多问,转身走向墙角的老式保险柜,输入密码,打开厚重的柜门。
血玉髓静静地躺在丝绒垫上。
在自然光下,它呈现出一种更加妖异的美丽——通体半透明,内部的血丝像是活物般缓缓流动,在光线折射下,整块玉髓仿佛一颗跳动的心脏。
楼望和戴上手套,小心地捧起玉髓。入手温润,但那股寒意更明显了,顺着指尖直往骨头里钻。
他没有立刻开启“透玉瞳”,而是先闭上眼睛,用手指细细抚摸玉髓的表面。
皮壳已经完全剥去,玉髓表面被打磨得很光滑,触感像凝固的油脂。他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摸过去,感受着玉质的细腻程度,感受着内部血丝的分布走向,感受着那种若有若无的、仿佛脉搏般的振动。
沈清鸢站在旁边,屏住呼吸。
她看到楼望和的表情渐渐变了——从一开始的凝重,到困惑,到惊疑,最后变成一种近乎恐惧的苍白。
“怎么样?”她忍不住问。
楼望和睁开眼,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震动。
“这块玉髓……”他声音干涩,“是活的。”
“什么?”
“我不是说它真的会动。”楼望和将玉髓举到眼前,对着窗外的光,“我是说,它内部的血丝,不是杂质,不是沁色,而是一种……能量的流动轨迹。这些轨迹的走向,和你那尊玉佛上的秘纹,有七成相似。”
沈清鸢倒抽一口冷气。
楼望和继续说:“而且,这些血丝的源头,不在玉髓内部,而在……”他顿了顿,指向地下,“在这座城市的地下,在更深的、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这块玉髓,像是一根‘天线’,在接收某种信号。”
这个说法太过玄幻,但沈清鸢却没有立刻否定。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呓语:“矿脉有灵,玉石通神。秘纹现世,天地呼应。”
“能看出信号来源的具体方向吗?”她问。
楼望和摇头:“太微弱了,只能感知到大概的方位——西南方向。而且……”他犹豫了一下,“这个信号,不止一个接收点。我能感觉到,城市里还有另外几块类似的玉髓,也在接收同样的信号。”
沈清鸢的脸色彻底变了。
“万玉堂……”她喃喃道,“他们收集血玉髓,不是为了收藏,是为了……”
“定位。”楼望和接上她的话,“他们在用这些玉髓,定位信号源的位置。也就是——那座传说中的龙渊矿脉。”
两人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寒意。
如果这个推测成立,那么万玉堂三代人的布局,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远、还要可怕。他们不是在单纯地寻找秘纹,而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持续数十年的“矿脉定位”。
而沈清鸢的父亲,二十年前很可能就是发现了这个秘密,才遭遇不测。
“这块玉髓不能留在这里。”楼望和当机立断,“太危险了。万玉堂既然能把它放到展销会上,就说明他们已经不需要它了——要么他们已经收集够了定位所需的玉髓,要么……这是个陷阱。”
“陷阱?”
“钓你的陷阱。”楼望和沉声道,“他们知道你在找秘纹相关的线索。放出这块血玉髓,就是想看你上不上钩。如果你收了,他们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你这儿来。”
沈清鸢后背发凉。她想起展销会上,万文轩那双看似轻佻实则锐利的眼睛,一直在暗中观察她的反应。
“那现在怎么办?”
楼望和思索片刻:“玉髓我带走。我有办法屏蔽它的‘信号’。你这边,把玉佛收好,工坊暂时关几天,去别处避避风头。”
“你要一个人应对?”
“不是我一个人。”楼望和看向窗外,“我父亲已经知道万玉堂在盯着我们了。楼家在东南亚经营这么多年,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他将血玉髓小心地包好,放进口袋:“而且,我需要回去好好研究一下这块石头。我的‘透玉瞳’,好像对它有特殊的反应。”
沈清鸢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点头:“好,我听你的。但你要答应我,有任何发现,第一时间告诉我。”
“一定。”
楼望和转身下楼。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回头:“沈清鸢。”
“嗯?”
“你父亲留下的那句话——‘秘纹现世,祸福相依’。你觉得,我们现在是在‘祸’这一边,还是‘福’这一边?”
沈清鸢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她轻声说,“但我知道,有些秘密,捂得越久,发酵出来的毒素就越致命。与其等它自己炸开,不如我们主动去揭开。”
楼望和笑了。这是他今天第一次笑。
“有道理。”
他推开门,午后的阳光涌进来,刺得他眯了眯眼。
口袋里,那块血玉髓贴着大腿,传来一阵阵微弱却执着的脉动,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预警。
西南方向。
龙渊矿脉。
秘纹。
还有隐藏在这一切背后的、那双看不见的手。
楼望和深吸一口气,踏进阳光里。
路还很长。
但至少,他已经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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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