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堂的内里,和外面看起来一样讲究。
一进门,一股淡淡的檀香和艾草混合的气味便扑面而来,让人心神不自觉地一静。
屋子很深,光线有些昏暗。迎面是一架巨大的紫檀木多宝格,上面摆放着一些看不懂名堂的瓷器和摆件。
地上铺着青灰色的方砖,擦得一尘不染。
正对门口的墙上,挂着一个巨大的“寿”字,笔法雄浑,气势磅礴。
一个穿着藏蓝色对襟棉袄,头发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的老者,正坐在一张八仙桌后,手里端着一个紫砂茶壶,慢悠悠地品着茶。
他就是这福寿堂的主人,远近闻名的老裁缝,人称“寿衣张”的张万年。
刚才那个叫阿炳的青年,此刻正恭恭敬敬地站在张万年身后,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李山河一家十几口人涌进来,瞬间让这宽敞的堂屋显得有些拥挤。
张万年抬起眼皮,浑浊但精光内敛的目光,缓缓地在李家众人身上扫过。
他的目光很慢,像是在打量一件件物品,最后,落在了为首的李山河身上。
“是你们,要给老人做衣服?”他放下茶壶,声音不疾不徐。
“是,老先生。”李山河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说道,“家里的四位老人,都年过花甲了,我们做小辈的,想提前给备上,讨个福寿绵长的彩头。”
说着,他将身后的李宝财、张桂枝、李宝成、刘玉芬四位老人,一一请上前来。
爷爷和三爷都是战场上下来了,对这地主老财左派的寿衣张根本不假辞色。
奶奶年轻的时候本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放到早年间,这寿衣张跪下福礼都够呛能见到奶奶一面,所以更看不上。
唯有三奶,紧张的抓住了三爷的衣角,三爷呵呵一笑,拍了拍老伴的手背以示安心。
张万年的目光在四位老人身上停留了片刻,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嗯,儿孙孝顺,是好事。”
他顿了顿,又将目光转向李山河,语气平淡地说道:“不过,我福寿堂有福寿堂的规矩。”
“老先生请讲。”李山河心中了然,这种有真本事的人,有点脾气和规矩,再正常不过。
张万年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
“第一,我这只做六十岁以上老人的装老衣服。不到岁数的,给多少钱,我也不做。这是积德,不是生意。”
“第二,选料、量身、裁衣,都得由我亲自来。我不满意,或是主家挑三拣四,这活儿,我不接。”
“第三,”他看向李山河,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做这身衣服,讲究的是一个‘孝’字。钱,得是儿孙辈自己挣的干净钱。来路不正的钱,沾了腥的钱,我不收。因为那样的钱做出来的衣服,压不住福,反倒折寿。”
这三条规矩一说出来,屋子里顿时一片寂静。
尤其是第三条,简直就是诛心之言。
站在张万年身后的阿炳,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眼神轻蔑地瞥向李山河。
在他看来,李山河这一身暴发户的打扮,又是熊皮大氅,又是开拖拉机,钱的来路,能有多干净?
八成是投机倒把,走了什么歪门邪道。
师父这番话,摆明了就是给这帮乡下人一个下马威。
李山河听完,却笑了。
他不但没生气,反而冲着张万年,郑重其事地一抱拳。
“老先生这规矩,立得好!”
他朗声说道:“不瞒您说,我们老李家,祖上三代都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我爷,我三爷,早年间都是战场上下来的,打过小鬼子,都是好汉。
我爹年轻时候都是这片林子里最好的猎手,靠本事吃饭,挣的都是血汗钱。”
“至于我,”他拍了拍胸脯,声音里充满了自信,“我现在跑山混口饭吃,但一不偷二不抢,挣的每一分钱,都对得起良心。您要是不信,可以去打听打听。我朝阳沟李山河,别的本事没有,但挣钱的道,绝对走得正!”
他这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中气十足。
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坦荡和自信,让原本还想看笑话的阿炳,脸色一僵。
张万年浑浊的老眼里,也闪过一丝讶异。
连忙站了起来对着二位老爷子抱拳行礼,“二位老哥哥恕罪,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怠慢了快请坐。”
在中国,不管什么年代,不管什么地界,你但凡说过你打过小鬼子,任谁不得竖个大拇指叫声好?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从人群后面响了起来。
“二哥,你快点呗,我还想上街里买大白梨汽水喝呢!”
是李山峰。
这小子等得不耐烦了,小声地跟旁边的李山霞嘀咕,结果声音没控制好,让全屋子的人都听见了。
王淑芬脸一黑,回手就是一个脑瓜崩弹在他头上。
“小兔崽子,有你说话的份儿吗?给我闭嘴!”
李山峰捂着脑袋,委屈地瘪了瘪嘴。
这一个小小的插曲,却让屋子里原本有些凝重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张万年看了一眼那个捂着脑袋,一脸馋样的半大小子,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行了。”
“既然规矩都懂了,那就看看料子吧。”
他冲着身后的阿炳吩咐道:“阿炳,去,把库里那几匹‘福寿锦’和‘万年绸’都拿出来,让客人们掌掌眼。”
“是,师父。”阿炳虽然心有不甘,但师父发了话,他不敢不从,只能转身朝着后院的库房走去。
李山河心里松了口气,知道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很快,阿炳就抱着几卷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布料,走了出来。
他将布料放在八仙桌上,一层层地打开。
当那些布料展现在众人面前时,连见多识广的李山河,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匹是深蓝色,料子厚重,在昏暗的光线下,却隐隐流动着一种奇特的暗金色光泽,上面用金线绣着细密的团寿纹和蝙蝠纹,寓意“福寿双全”。
另一匹是绛紫色,质地轻盈,光滑如水,上面用银线织出了连绵不绝的万字纹,庄重而不失华贵。
“这是福寿锦,这是万年绸。”张万年抚摸着那两匹布料,眼神里带着一丝自豪,“都是解放前从苏州老字号传下来的料子,整个东北,也找不出第二家有。”
王淑芬和几个媳-妇的眼睛,瞬间就直了。她们做了一辈子针线活,何曾见过这么好的料子。
“爹,妈,三爷,三奶,你们看,喜欢哪个?”李山河问道。
李宝财和李宝成对视一眼,都有些咂舌。这料子一看就金贵,做成衣服,怕不是得花个天文数字。
“山河,这……这也太好了吧,咱就要个普通的棉布就行……”刘玉芬小声地说道,有些不敢伸手去摸。
“三奶,都说了,咱不差钱。”李山河笑着说,“今天就是来挑最好的。你们就说,喜欢哪个颜色。”
就在一家人围着桌子,小声讨论着选哪个料子的时候。
“张师父,张师父!救命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伴随着“哐当”一声巨响,从福寿堂的大门外传来。
紧接着,一个穿着喇叭裤、花衬衫,头发抹得油光锃亮的小青年,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一进门就扑倒在地,抱住了张万年的大腿。
“张师父,救我!外面……外面那帮人要打死我!”
小青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着,他身后,几个拎着扳手、钢管,满脸横肉的家伙,也堵在了福寿堂的门口,为首一个光头,眼神凶狠地盯着屋里。
“孙猴子,你他妈给老子滚出来!今天不把钱还了,老子卸你一条腿!”(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