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脚踏出火车站,一股混杂着煤烟、食物和人群的复杂气味,裹挟着大都市独有的声浪,轰然撞在三人脸上。
宽阔的马路上,刷着绿漆的“嘎斯”卡车笨重地驶过,偶尔有黑色的伏尔加小轿车无声滑过,彰显着主人的不凡身份。更多的,是自行车的洪流,在车流缝隙间穿梭,清脆的铃铛声此起彼伏。
街道两旁,那些带着洋葱顶和老虎窗的俄式老建筑,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带着异域风情的斑驳光影。
范老五的一双贼眼彻底不够用了。
他猛地拽了拽李山河的衣角,下巴朝着不远处一个青年扬了扬。
那青年戴着蛤蟆镜,手里拎着一个硕大的四喇叭收录机,正放出震耳的流行音乐,两条喇叭裤的裤腿宽大得几乎要拖在地上扫街。
“李爷,您瞅瞅那小子,穿得真他娘的带劲儿!那裤腿子,都能给咱扫出一条道来了!”
李山河没搭理这两个土包子,他平静的目光在街上扫过,很快锁定了一种哈尔滨特有的交通工具。
倒骑驴。
人在后面蹬,两个轮子在前面,车头焊着一个能坐两三个人的铁斗子。
李山河冲路边一个正靠着车抽烟的老师傅招了招手。
老师傅眼神一亮,立马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布鞋底狠狠碾灭,动作麻利地蹬着车冲了过来。
“小伙儿,上哪儿啊?”
老师傅五十来岁,身板硬朗,一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脸上,挂着生意人的热情。
李山河一把将彪子和范老五塞进车斗,自己随后坐下,言简意赅。
“师傅,去道里区,山河贸易公司。”
“山河贸易?”
老师傅听到这四个字,蹬车的脚都顿了一下,他猛地回过头,一双精明的眼睛把李山河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眼神从好奇转为一种毫不掩饰的羡慕。
“哎呦!小伙子,你搁山河贸易上班呐?那可是个顶好的地方啊!”
李山河心里一动,自己这公司,名头已经这么响了?
“昂,咋了师傅,你也听过?”他笑着从兜里掏出根“大前门”递了过去。
老师傅一看是“大前门”,眼睛都直了,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烟金贵!”
嘴上客气着,手却很诚实地接了过来。
他没舍得抽,而是把烟放在鼻子底下,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脸上露出无比陶醉的神情,最后才像得了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把烟夹在了耳朵上。
这个动作之后,老师傅的话匣子彻底刹不住了。
他一边蹬着车,一边扭着半个身子,唾沫星子横飞。
“那可不!现在上哈尔滨这道里道外的街上,你随便拽个人问问,谁不知道山河贸易?我跟你说,那地方,发的钱,老高了!活儿还不累,就是……就是不如咱这端铁饭碗的稳定!”
说到“铁饭碗”三个字,老师傅的胸脯明显挺高几分,脸上写满了国营工人的骄傲。
李山河只是笑笑,没接话。
范老五这小子最会来事儿,一听有八卦可听,屁股立马往前挪了挪,凑到车边上。
“师傅,咋说呢?那公司真有那么神?”
“那还有假?”老师傅感觉找到了知音,蹬车的脚都轻快了不少。
“就住我家后院那小子,姓王,叫王二柱,家里穷得叮当响!我跟你说,全家五口人,冬天就一条棉裤,谁出门谁穿,剩下的都得在家里光着屁股蛋子穿单裤!就这么个穷光蛋,你猜咋地?”
老师傅故意卖了个关子,吊足了胃口。
范老五天生就是捧哏的料,立马接茬:“咋地了师傅?难不成让他小子发财了?”
“发财?”老师傅发出一声带着轻蔑的嗤笑,“那是发财那么简单?人家这才搁山河贸易上了不到俩月的班,你猜怎么着?”
“房子!人家把家里那快塌了的土坯房,直接给推平了,原地起了三间大瓦房!红砖绿瓦,乖乖,那叫一个气派!”
老师傅越说越来劲,声音都拔高了。
“还不止这个!连对象都找着了!就上个月,那说媒的都快把他家门槛给踏平了!最后相中一个,那姑娘长得,水灵着呢!听说这个月就办喜酒!你说说,这山河贸易,牛不牛?”
老师傅这嘴,简直就是个单口相声专场。
李山河听得脑门上青筋直跳,他没想到,自己随手搞的公司,在老百姓嘴里,都快成月老兼扶贫办了。
彪子在火车上就没睡踏实,这会儿被老师傅念经似的吵吵,脑袋一点一点,眼皮子早就在打架。
也就范老五这货,还津津有味地跟老师傅一唱一和,一个逗哏,一个捧哏,配合得天衣无缝。
李山河算是明白了,后世那些能从巴以冲突聊到隔壁老王的出租车司机,祖师爷八成就是蹬这倒骑驴的。
就在李山河快要被这俩人的“双口相声”给折磨疯的时候,车速总算慢了下来。
“小伙子,到了!”
老师傅一脚刹车,车子稳稳停在一栋三层高的灰色小楼前。
小楼其貌不扬,但门口那块黑底金字的招牌,却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山河贸易有限公司”。
李山河掏出钱,比老师傅报的价多给了不少,直接塞进他手里。
然后一把薅住还在跟老师傅依依惜别的范老五,又一把拎起已经睡得流哈喇子的彪子,大步就往公司里走。
他现在心里就一个念头。
可算是清净了。
推开玻璃门,是一个宽敞到有些奢侈的大厅。
水磨石地面擦得锃光瓦亮,能清晰地映出人影。
前台坐着个穿的确良白衬衫、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正抱着电话甜甜地说着什么。
大厅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脚步匆匆,脸上带着一种忙碌而亢奋的神情。
当李山河三人走进来的瞬间,大厅里所有的声音和动作,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一个,两个……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门口。
下一秒,压抑不住的惊喜和发自内心的敬畏,汇成了一声声低呼。
“李爷!”
“李总,您回来了!”
问候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躬身行礼。
李山河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这一幕,把跟在后面的范老五彻底给看傻了。
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自己那没几两肉的胸脯,悄悄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褂子,跟在李山河身后的脚步,都变得有些轻飘飘的。
他感觉,自己也成了个人物。
至于彪子,他刚睡醒,正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打量着这亮堂得晃眼的屋子,嘴里嘟囔着:“二叔,这地儿真亮堂,比咱家那电灯泡亮多了。”
李山河懒得理会这两个活宝,他现在只想立刻找到三驴子,问问到底出了什么天大的事。
他凭着记忆,领着两人,径直穿过大厅,走向二楼。
一路上,所有员工都恭敬地停步侧身,点头哈腰地喊一声“李爷”。
李山河畅通无阻地来到二楼最里面的一间办公室门口。
门上挂着一块黄铜牌子:总经理办公室。
李山河看都没看,更没有敲门的意思。
他向后退了半步,然后抬起脚,卯足了劲儿,对着门锁的位置,狠狠踹了出去!
“砰!”
一声巨响,那扇厚实的实木门板,像是被攻城锤撞上,猛地向内弹开,狠狠砸在墙上!
办公室内,正埋头在一堆文件里、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三驴子,被这声巨响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钢笔“嗖”地一下就飞了出去。
他头都没抬,压抑了多日的火气瞬间爆发,张嘴就是一声怒吼:
“谁他妈让你不敲门的!不想干了就给老子滚蛋!”
李山河站在门口,看着他那副焦头烂额的德行,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呦,三驴子,行啊,当上老板了,脾气见长啊。”
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慵懒中带着一丝戏谑,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了三驴子的天灵盖上。
他猛地抬起头。
当他看清楚门口那个逆着光、身形挺拔、正一脸似笑非笑看着他的男人时,他那张写满了烦躁和疲惫的脸,瞬间凝固了。
下一秒,狂喜、激动、委屈……无数复杂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伪装。
“蹭!”
三驴子从老板椅上弹射而起,动作太猛,把身后的椅子都带翻在地。
他也顾不上,三步并作两步,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疯了似的冲了过来。
“二哥!”
三驴子这一声嘶吼,嗓音直接劈了叉,带着浓重的哭腔,充满了无尽的惊喜和找到了主心骨般的如释重负。
“我操!二哥!你可算是来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