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迤逦而行,终于进入凉州省地界。
黄土漫卷,朔风渐烈,距离此行的终点——安远县,尚有百余里之遥。
这日傍晚,队伍抵达凉州下属平沙县郊外。
此地知县不是旁人,正是当年林闲尚在江宁曾慷慨解囊相赠的举人——陈启年!
早有快马,将林闲将至的消息传回。
平沙县城门外,陈启年早已率领县丞、主簿等一干属吏,翘首恭候多时。
当看到那支虽轻车却自带凛然气势的队伍,尤其是看到那位气度超凡的年轻官员时,陈启年激动得浑身一颤!
他快步抢上前去:“平沙知县陈启年,率阖县属僚,恭迎林大人驾临!”
按照职级,林闲属于正六品,比陈启年要高。
林闲见状立刻一勒缰绳,抢步上前稳稳托住陈启年即将弯下的手臂:“陈年兄!你我故交,何须如此拘泥虚礼!快快请起!”
他目光真诚端详着对方略显沧桑的面容,感慨道:“当年江宁一别,匆匆数月,不想今日竟在西北重逢!年兄别来无恙?”
这一声情真意切的“年兄”,如暖流瞬间涌遍陈启年全身:“林……林年兄!您……您如今已是名动天下的状元公,陛下钦点的正六品大员,下官……下官岂敢……”
他望着眼前这位毫无骄矜的状元公,心中百感交集。
林闲爽快一笑:“哎!官职有高低,情谊无贵贱。当年你我省试同场,我便知年兄非池中之物。今日你为一县父母保境安民,林某亦是外放历练,何分彼此?切莫再客套了!”
这番话既给足了面子,又拉近了距离。
是夜,陈启年在县衙后堂设下接风宴,屏退左右闲杂,真正与林闲二人对酌。
宴席不算奢华,却颇具西北特色:肥美的烤羊腿嗞嗞冒油,大盆的手抓羊肉香气扑鼻,醇厚的马奶酒(酪浆)管够,虽无江南菜式的精致,却别有一番粗犷风味。
陈启年双手捧起一杯满溢的马奶酒,神情激动而郑重,“这一杯,启年敬您!”
说罢,一饮而尽。
林闲亦举杯却没有立刻喝,而是微笑道:“如今你我同在这凉州为官,正应相互扶持同心协力,共保境安民,方不负圣恩不负黎民。”
言毕,方才从容饮尽。
言谈间,林闲命随从取来几瓶随身携带的“元启·玉浮梁起泡酒”。
打开瓶塞的瞬间,“啵”的一声轻响,随即金色酒液中气泡涌起,发出诱人的“滋滋”声。
倒入夜光杯中,在烛光下像是碎金流淌。
看着这新奇景象,还有入口冰爽的滋味,让惯饮烈酒的陈启年目瞪口呆。
连饮数杯后,他再次拍案叫绝:“妙!妙极!此酒只应天上有!林年兄,您这‘格物’之能,真是化腐朽为神奇!小弟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
几杯“玉浮梁”下肚,酒意微醺加之重逢卸下心防,陈启年的话渐多了起来,神色带上了一丝忧虑。
他凑近林闲压低声音,脸上泛着酒红:“林年兄,您……您此次赴任的安远县,与小弟这平沙县虽同属凉州,却……却是有天壤之别!那里……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真正的绝地!”
林闲心中早有预料,但见陈启年如此知内情必定复杂。
他面色不变,亲手为陈启年又斟满一杯:“年兄何出此言?林某奉旨赴任,于安远情势所知甚少,还望年兄不吝赐教,详加明示。此处并无六耳,但说无妨。”
他目光沉静,给人一种强大的信赖。
“好!”
陈启年也不客套,仰头又将一杯冰爽带气的“玉浮梁”狠狠灌下肚。
酒带来刺激的快感,也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林大人!林年兄!您……您我知交,是您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的!有些话……我憋在心里快烂掉了,再不吐出来,我……我怕自己哪天就莫名其妙没了!”
陈启年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眼神有些涣散:“安远那地方,根本就是个鬼门关!不,比鬼门关还邪乎!它地处最前沿,跟蛮子那边几个最彪悍、最不守规矩的部落接壤,情况本来就复杂得像一团乱麻。可近来……近来下官通过一些渠道得到的消息,总觉得……总觉得这潭水底下,藏着能淹死人的漩涡,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哦?如何不对劲?年兄慢慢说,林某洗耳恭听。”
林闲目光骤缩,身体微微前倾。
“按常理!”
陈启年挥舞着手臂,试图加强语气:“边境冲突,多是草原那些饿红了眼的狼崽子,小股游骑过来打草谷,抢了粮食牲口、捞点便宜就跑!可近半年安远那边传来的战报,几次冲突……规模都不算大,但时机、地点都他娘的巧得邪门!”
他爆了句粗口,努力保持着残存的逻辑,掰着手指头数:“比……比如,上一次!是朝廷给边军的冬衣饷银补给队,刚过境进入安远地界两天!就他娘的在黑风峡遇袭了!物资损失倒不大,像是对方故意留手,可护送的咱们一队五十名精悍士卒,几乎全军覆没。”
“这……这哪是劫财?这分明是……是专门冲着消耗、削弱咱们的守军力量来的!精准!狠毒!”
他喘了口粗气,又灌了一口酒继续:“还……还有,上个月!安远那个新上任的、据说是太子爷亲自提拔的王县尉,王扒皮!装模作样去巡视最靠近北凉的一个叫‘鹰嘴隘’的哨所。结果您猜怎么着?他头天晚上到,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那哨所就被一伙‘来历不明’的马匪给端了!留守的十几个兄弟无一生还!可咱们那位王县尉呢?嘿!人家‘恰好’头天夜里说接到紧急军情,提前返回县城了!屁事没有!这……这他娘的是巧合?傻子才信!”
陈启年越说越激动,一把抓住林闲的胳膊:“更……更他娘可疑的是!下官……下官有个远房的、八竿子才打得着的表侄,就在安远军中当个小旗官,管着十来号人。他……他前次偷偷摸摸跑来见我,吓得跟个鹌鹑似的,说……说他半个月前带队巡夜时,亲眼看到王县尉的那个心腹师爷,深更半夜在边境那片鬼都不去的‘黑松林’里,跟几个穿着草原皮袍、腰挎弯刀、形迹可疑的人碰头!嘀嘀咕咕说了半天话!”
“我那表侄当时魂都吓飞了!本想立刻上报,结果刚回营就被他的顶头上司,也是王县尉的人叫去谈心,话里话外警告他夜里巡逻辑点,不该看的别看不该说的别说,否则……否则下次巡边,说不定就‘意外’跌下悬崖,尸骨无存!”
陈启年脸上血色尽褪,露出极度的恐惧:“下官……下官思前想后,冷汗把内衣都湿透了!若……若太子爷麾下的人,真……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北凉蛮子有所勾连……那……那安远乃至整个凉州的边防,岂不是形同虚设?”
“他们这到底是想干什么?是要借北凉的刀清除异己,对付您这样的忠良?还是要养寇自重把边境搞乱,好向朝廷要钱要粮,中饱私囊?亦或是……有更大的、更吓人的图谋?!”
说到最后,陈启年恐惧愤怒交织,伏在案上身体微微发抖。但他透露出的信息,却一个个在林闲脑海中炸响!
林闲端坐如山面色平静,但瞳孔深处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他之前预料太子会百般刁难,甚至可能制造“意外”,却万万没想到对方竟敢如此胆大包天,可能涉及到“通敌叛国”这等诛九族的大罪。
如果陈启年所言非虚,哪怕只有三五分真,那安远县就不仅仅是一个治理困难的边陲穷县,而是一个巨大的、充满致命诱惑与陷阱的政治漩涡和战场!
这远超地方政务的范畴,是一场隐藏在边境烽烟下的、你死我活的暗战!
林闲深吸一口气,瞬间压下心中的震惊,眼神恢复古井无波。
他伸手稳稳扶住几乎要滑到桌底的陈启年:“陈年兄,你的情谊,林某心领了。此事关系重大,千系身家性命!今日酒后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可再对第三人提及!切记!至于你那位表侄。”
林闲语气加重,特意强调:“立刻想办法秘密传信给他,让他千万小心,近期务必低调,暂避锋芒保护好自己,没有我的明确消息,绝不可再轻举妄动,更不可再探查此事!”
陈启年迷迷糊糊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只是胡乱点头含糊应着:“唔……知……知道了……不说……谁都不说……”
话音未落他酒劲上来,脑袋一歪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林闲轻轻将陈启年放平,替他盖上一件外袍。
然后他独自坐回灯下,烛火跳跃映照着他棱角的侧脸。
窗外,是西北边境如墨黑。
“通敌……养寇……清除异己……”
林闲指尖轻轻敲击桌面,他脑中飞速盘算:“太子啊太子,你还真是……送了我一份天大的厚礼!将这泼天的功劳与罪证,亲手塞到我面前吗?”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
眼中非但没有惧意,反而燃起了熊熊的斗志。
“也好!这潭水越浑,摸到的鱼可能就越大。安远之行,看来不会无聊了。”
安远,已不仅是建功立业之地,更是一个关乎国运、考验智慧胆魄的终极舞台。
太子的狠毒,反而激起了他无穷的斗志。
这场暗战,他接下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