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怎么说?”
    怀中冰凉的金砖、沈一贯嘴欠的话语,让朱翊钧瞬间清醒几分。
    “臣前日花了点小钱,买通了一名负责广惠库的佥书,不,应该是前广惠库佥书。”
    “哦?这么说你又知道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朱翊钧不动声色的问道。
    虽然自己不喜欢平日里嘴欠、还喜欢抖些小机灵的沈一贯。
    但让朱翊钧欣慰是,这货更不讨其他同僚、臣子的喜欢。
    在京城这么多年,除了老婆孩子,竟是连一个交情不错的朋友都没有交到。
    “那佥书前些日子也不知因为什么得罪了李幼孜,而后便被弃之不用。
    这些日子天天赋闲在家,同僚也没人搭理他,更没人替他在户部说情。
    唉……不得不说,当官做人到了他这个份儿上,也是失败。
    于是臣便专门请他喝了顿酒,然后打听了一番。”
    “然后呢?”
    “他手里有近三年广惠库的账本,臣昨日要了过来,连夜跟户部的账本比对了一番。
    发现有六十多万近七十万两白银不知去向。
    去年元日前广惠库便余近七十万两白银,今年又岁入金花银两百万两。
    共计两百七十余万两。
    宫里这近半年的用度,也不过才四十万两。
    而这里只有一百七十万两白银,所以其余钱那佥书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只知道是李幼孜分十三次调拨走了近七十万的白银。”
    朱翊钧没理会沈一贯,看向了一直沉默不曾出声的太监温太乙。
    相比较于沈一贯自以为聪明的嘴欠、喜欢抖机灵,温太乙就不同。
    严谨、木讷、不懂变通、不善言语,使得温太乙虽然一直身居司礼监,但始终不曾进入过冯保的法眼被重用。
    所以让这两个人共掌内承运库,朱翊钧十分放心。
    因为这两人绝不可能尿到一个壶里。
    “回皇上,沈侍读说得不假。
    广惠库的余银实则少了六十五七千二百两。
    户部交接的账本中确实没有这笔钱的记录。”
    “除了银子还有吗?”
    沈一贯见朱翊钧一直不看他,此刻也落得清闲。
    他心里也知道,其实温太乙才是皇上信得过的人。
    自己被皇上任命掌内承运库,应该完全是因为自己的才智跟学识。
    要不然让这么一个榆木疙瘩来跟户部交接,还不得让人给骗死。
    所以他猜测,等内承运库平稳过渡后,皇上应该会对他沈一贯另有重用才是。
    “广惠库,黄金少了一万七千八百两。
    广盈库绫锦绸缎,总计少了三百五十八匹。
    赪(cheng)罚库总计有六千二百两白银,黄金三百九十两,铜钱、宝钞不计其中,共计少了三十万两白银,一千八百两黄金。
    还有一些字画、古董、玉器、珍珠、珍墨等等近两百件。”
    朱翊钧听得直肉疼。
    赪罚库,是用来专门存储罚没官员或者没收其他人的财产。
    这一部分在不同时代,可是占着内承运库很大的收入比例。
    “乙字库,盔甲少了一百二十件,兵器少了五件,其中有当年成祖皇帝靖难之后,回京亲自下旨为自己打造的一柄绣春刀,如今也不知去向。
    丁字库,铜铁各少了三千斤,各类上好的皮子少了五百六十张……。”
    朱翊钧听得有些头皮发麻,抱在怀里的大金砖瞬间都觉得不香了。
    难怪自己这个皇帝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李幼孜,这家伙都死不松口。
    原来其中有这么大的窟窿!
    “放回原位去。”
    朱翊钧把手里的金砖递给了沈一贯,而后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外面森严的守卫,此时在朱翊钧看起来是那么的可笑。
    阳光灿烂有些刺眼,沈一贯从后面追了上来。
    “皇上,要不要立刻诏他们觐见问罪?直接交给都察院去审?”
    “要你是户部、兵部、工部对内承运各库负有监管责任的侍郎,朕诏见你问你这些东西哪里去了,你会怎么回朕?
    若是他们说金银调拨给了辽东兵镇,因事态紧急,所以还未来得及入账。
    那么你要是朕,你是信还是不信呢?”
    “可绫锦绸缎、铜铁兽皮这些总不能也用到辽东兵镇吧?”
    “代朕赏赐给镇守兵镇的将领了,用来制作兵器了。”
    “那可是成祖皇帝的圣物啊。”
    “正是因为少了成祖皇帝的圣物,所以才让朕觉得……这件事情可能有蹊跷!”
    乾清宫,朱翊钧习惯性地在御台处拄着腮帮子坐下。
    微微抬头,正好能透过乾清宫的大门看到外面窄窄的一片蓝天白云。
    一路跟随过来的沈一贯站在一旁,脑子有些短路。
    “所以……皇上您是认为内承运库并无纰漏?”
    沈一贯有些泄气。
    朱翊钧撇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感觉像是真真假假参合在一起的一个坑。
    但也不得不说,内承运库绝不可能没有任何错漏。
    嘉靖皇帝只知疯狂炼丹、修道,连自己儿子三年未拿到岁赐一事都不知道。
    内承运库有没有纰漏他又怎能知道?
    估计当时只要保障了他炼丹所需的材料外,其他事情他都是漠不关心吧?
    到了自己便宜老爹这里,白花花、娇嫩嫩的温柔乡显然比沉甸甸、冰冰凉的金银更具诱惑力。
    所以怎么会理会内承运库呢?
    “此事不必声张。”
    朱翊钧呆呆地望着门外,回头警告道:“若是你敢说出去,朕诛你九族。”
    “那……请皇上恕罪,臣斗胆问皇上一句:您让臣接手内承运库的用意是什么?
    就是为了看看那些金银?”
    “放……。”
    朱翊钧瞪了一眼沈一贯,想了下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内承运库要是有这么大的纰漏,他们岂能不知道?
    那么他们为何还会痛痛快快地立刻移交给朕呢?
    朕这个皇上,难道他们一点儿也不怕?
    真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欺骗?”
    随即朱翊钧自嘲道:不过想来也不是不敢,毕竟连你这个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都敢抗旨。”
    沈一贯瞪圆了眼睛:“皇上请恕罪,臣万万不敢抗旨。”
    一边说沈一贯一边跪了下来,请罪道:“皇上,臣并非是要抗旨,而是……。”
    “你是认为户部、工部、兵部一定不会放手,认为朕说的是儿戏,到头来也是白折腾一场。
    所以你就想着免得到时候跟朕一起丢人现眼,让朝臣笑话朕不自量力是吧?”
    “臣万万不敢如此想,臣只是觉得……。”
    “别老是你觉得了。
    你觉得要对的话,那就暗中去调查这件事情,给朕查出真相来。
    现在你是内承运库使,这种事情不就是你这个库使的职责所在?
    这点儿事要是都办不好,朕往后还怎么重用你?”
    听到最后一句,跪地的沈一贯心头一喜:果然,皇上对自己还真是另有重用啊。
    接掌内承运十库显然只是个借口,这是皇上要考验自己的能力了。
    “臣遵旨,臣一定不负皇上厚望。”
    说完后,沈一贯便起身匆匆离去,在门口与同样匆匆而来的徐文壁差些撞了个满怀。
    两人对着对方互道一声失礼,随后一个走进了乾清宫,一个走出了乾清宫。
    “臣徐文壁拜见皇上。”
    朱翊钧从御台处起身扶起徐文壁。
    “定国公这几日辛苦了。”
    “皇上您看,这是冯保今日一早的供词。”
    朱翊钧看着徐文壁凝重的神情,心头不由咯噔了一下。
    “万历元年一月,李幼孜受冯保指使,私自挪用内承运库白银十万两,送给了当时还是兵部尚书的张四维。
    随后冯保的弟弟冯佑与侄儿冯邦宁,先后被提拔为中军都督。
    不到半个月,这笔银子又从张四维手里被送给了冯保。
    而后万历元年五月,张四维成为了内阁辅臣,李幼孜也同时被提拔为了户部右侍郎。
    据冯保交代,张四维被提拔为内阁辅臣,是他对张居正提议的。
    条件便是往后内阁上疏需要皇上的批红,将不会再遇到任何阻碍。”
    朱翊钧一边听,一边看供词,愣了下,道:“也就是说,内承运库的这笔银子被冯保拿走就这么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内承运库?
    然后他们三人也都各自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回皇上,这笔银子落进了冯保的口袋,并未归还于内承运库。”
    徐文壁说道。
    朱翊钧低头看供词:“户部当时是谁负责内承运库?”
    “正是李幼孜。”
    “……。”
    朱翊钧不得不叹服,还是冯保玩得花啊。
    十万两银子就这么转了一圈,然后他们三人彼此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顺手还把内承运库的十万两银子洗洗装自己腰包里了。
    合着里外里,吃亏的就是他这个皇帝呗?(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