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是虚无,而是粘稠的、具有压迫感的黑暗,如同沉入万米深的海沟,灵魂无时无刻都在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然后,光怪陆离的碎片,如同被炸碎的星辰,开始在这片意识的深海中无序漂浮、碰撞。
他站在一个无限延伸的纯白空间。脚下是光滑得映出他模糊倒影的地板,头顶是均匀散发柔光的屋顶。没有阴影,没有角落,只有令人窒息的“无”。
一个温和的、无法分辨来源的声音在回荡,如同慈父的低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这里是‘摇篮’,孩子。是孕育希望与信仰的温床…”
“…服从,带来安宁。质疑,引向毁灭…”
“…接受‘神恩’,你将获得永恒…”
空间开始动荡!
纯白被粘稠的漆黑取代。那黑色,是某种活着的、蠕动的东西,从房间角落那个塑料盆中满溢出来。滴落的“嗒…嗒…”声变得异常清晰,每一声,都像敲击在灵魂上。那黑色的液体,仿佛拥有生命般,向他脚下蔓延,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饥饿感。
他低头,看到黑色的液面倒映出的,不是他现在的脸,而是一张更稚嫩、却有着同样冰冷眼神的男孩的脸。男孩的嘴唇无声开合,吐出几个字:
“…谎言…”
空间再次动荡。他站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的观测窗前,窗外是浩瀚的星空。但他的目光,却落在自己摊开的手掌上。掌心,躺着一枚古朴的硬币,两面都是…空白。
“观察它,零。”那个意识中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引导,“感受它的‘存在’,它的‘重量’,它的…‘可能性’。”
他凝视着硬币。在他的“视线”中,硬币不再是单一的物体,它内部微观结构的颤动,它周围空气流动的细微扰动,它存在于此时此地的无数种“可能的状态”…如同层层叠叠的透明纱幔,同时展现在他眼前。
“现在,”声音命令道,“让它…‘站立’。”
他集中精神,不是用肌肉的力量,而是用…某种内在的“意念”,去轻轻“推动”那无数可能性中的一种——硬币以边缘稳定立起的那个瞬间。
硬币在他掌心微微颤动,仿佛被无形的指尖拨动,摇摇晃晃地…真的以边缘立了起来,维持了不到一秒,才叮当倒下。
“…很好。”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满意,“记住这种感觉。‘判定’,始于观察,终于干涉。你看到的,不仅是‘是什么’,更是‘可以是什么’。”
下一秒,天旋地转!观测窗碎裂,星空扭曲,他向下坠落,下方是无尽的黑暗深渊。失重感笼罩了他,而那个温和的声音,在坠落的风声中变得冰冷:
“…可惜,你看到的…太多了…”
无数闪烁的数据流如同瀑布般从他眼前冲刷而过。他不是在读,而是在“感受”这些信息。它们是“摇篮”的能量消耗日志,是“神恩”分配的记录,是…某个隐藏极深的、标记为“灵魂燃料提取效率”的曲线图。
图表旁边,是无数细小的名字和编号,其中一个,被高亮标记,后面跟着一个不断攀升的百分比数字。他认得那个名字,是那个曾在白色房间里,和他一起接受测试,最后在痛苦尖叫中死去的少年。
少年的脸庞在数据流中浮现,扭曲,尖叫——不是痛苦,而是某种更深的、被抽取了某种本质的空洞嘶吼。
“他们是养料,零。”一个更加苍老、更加冰冷的声音在他意识深处响起,不同于之前的“引导者”,“而你…是异数,是病毒,是值得被…‘研究’的异常样本。”
巨大的恐惧(是恐惧吗?或许只是对毁灭的本能预警)攥住了他。他想要挣脱,想要关闭这信息的洪流!
“判定:信息流中断!”他在梦中无声地呐喊。
眼前的数字瀑布猛地一滞,像是信号不良的屏幕,剧烈闪烁,然后啪的一声,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少年最后瘫软在地、眼神涣散的画面,定格,然后碎裂。
冰冷。污浊。下水道汇流井的场景碎片般重组。
他趴伏在冰冷的地面上,浑身剧痛,视野模糊。高周波刃的嗡鸣在逼近。
然后,一个身影挡在了他前面。那么瘦小,穿着他那件过于宽大的灰色外套,像一面残破的旗帜。
“不准!不准伤害他!”
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穿透了梦境的隔膜,异常清晰。
他看到她被无形的能量场束缚,拖走,那双充满惊恐和泪水的眼睛,死死地望着他的方向。
他看到那半块掉落在污水中、浸泡得发胀的黑面包。
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刺痛感,不是来自肉体的伤口,而是来自…胸腔左侧更深的地方。他想伸手,想抓住什么,但身体如同灌铅,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灰色的背影消失在了管道的黑暗中。
“不…”
这一次,他发出了声音,在梦境中,微弱的,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震颤。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草药的苦涩,钻入鼻腔。
零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纯白的天顶,也不是下水道冰冷的混凝土,而是低矮的、略显破旧的木质屋顶,上面挂着几束风干的、不知名的草药。身下是坚硬的板床,铺着粗糙但干净的亚麻布单。身上盖着的被子带着阳光晒过的气息,与他记忆中设施里那种无菌的、无味的织物截然不同。
他立刻试图坐起,全身肌肉却传来撕裂般的酸痛和无力感,尤其是肩胛和手臂的伤口,被妥善包扎着,依旧隐隐作痛。他闷哼一声,重重跌回枕头上。
“哎!别乱动!”一个略显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布衣、头发花白的老者快步从门外走进来。他面容慈祥,眼神清澈,手里还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陶碗。
“你小子命真大,”老者把陶碗放在床边的小木桌上,伸手探了探零的额头,“烧退了。我在下游的排污口捡到你的时候,你都快泡发了,浑身是伤,还以为捞上来个死人。”
零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恢复了些许清明的眼睛,冷静地、带着审视地打量着老者,以及这个狭小但整洁的房间。土坯的墙壁,简单的木制家具,窗户上糊着干净的桑皮纸。这里…是设施之外。
“这里是‘溪谷地’,小伙子。”老者似乎看出了他的戒备,语气温和地解释,“我叫老林,是个采药的,略懂点医术。你昏迷三天了。”
零的视线落在老林布满老茧和细小伤痕的手上,那是长期从事野外劳作和处理草药留下的痕迹。他的姿态,语气,眼神…初步判断,威胁等级极低。
“谢谢。”零开口,声音干涩沙哑。
老林笑了笑,端起陶碗:“先把药喝了,你外伤不轻,内里还有淤积,这药能帮你化瘀生肌。”
零看着碗里黑褐色的、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汤汁,没有动。
老林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自己先端起碗喝了一小口,然后才递过来:“放心,没毒。我要害你,就不用把你从臭水沟里拖出来了。”
零沉默地接过碗。指尖触碰到温热的陶壁,一种真实的、粗糙的触感。他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动作干脆,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老林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更深的怜悯:“唉,也不知道你遭了什么罪…”
喝完药,零重新躺下,闭上眼。他不是在休息,而是在脑海中飞速整理着梦境中那些破碎的片段。
关于“摇篮”:那不是温床,是囚笼。所谓的“神恩”,极可能是一种精神控制乃至…更可怕的东西。他的质疑,他看穿本质的能力,一定是他被标记为“异常”并沦为实验体的根源。
关于能力:“判定”。那个关于硬币的声音,揭示了这种能力的本质——基于极致观察后的、对事物“可能性”的短暂干涉。之前在“观察单元”和下水道的使用,完全是生死关头的本能爆发,如同婴儿挥舞重锤,毫无技巧,反噬巨大。能力的发动,似乎与精神集中度和对目标“理解”的深度有关。
关于代价:过度使用会导致精神乃至肉体的严重透支,昏迷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
关于女孩:那个穿着他灰色外套、用身体挡在他面前的女孩…她的被捕,是真实的。那半块遗落的面包…也是真实的。一种陌生的、滞涩的感觉在胸腔盘桓,他无法准确定义。
接下来的几天,零在老林简陋的家中静养。他话极少,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躺着,或是看着窗外的天空——那片不再是纯白屋顶的、有云层流动的灰色天空。
老林是个豁达的人,也不多问,只是按时给他换药、送饭。饭菜很简单,大多是些野菜糊糊和粗粮饼,但零来者不拒,默默地吃光。他能感觉到身体在缓慢恢复,伤口在愈合,力量在一点点重新积聚。
他尝试过再次感应那种“判定”的能力。一次,他盯着桌上一个缺口的陶杯,集中精神,试图让它“移动”。脑海中似乎能“看到”杯子与桌面摩擦的无数种可能,但当他试图去“推动”其中一种时,太阳穴立刻传来熟悉的刺痛,眼前阵阵发黑,杯子纹丝不动。
果然,脱离了生死一线的极端环境,这种能力并非可以随意调用。它需要钥匙,需要…某种他尚未完全理解的“契机”或“公式”。
一天下午,老林在院子里处理草药,零靠在门框上看着。老林不小心碰倒了一个小药杵,药杵向着堆放在角落的、几个晾晒着珍贵止血草药的簸箕滚去。
若是撞上,草药很可能被打翻污染。
零的目光下意识地锁定了那滚动的药杵。
没有剧烈的精神集中,没有生死关头的压迫,只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在他“看”来,药杵滚动的轨迹,地面微小的凹凸,空气的阻力…瞬间构成了一个清晰的模型。
他下意识地、轻轻地“拨动”了模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参数——地面一粒稍微凸起的小石子与药杵滚动轴心的角度。
滚动的药杵轻轻蹭到了那粒小石子,方向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偏转,贴着簸箕的边缘,缓缓停了下来。
老林“咦”了一声,捡起药杵,嘟囔道:“运气真好…”
零靠在门框上,没有说话,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看着自己的手,然后又望向远方那片笼罩在灰色天光下的、连绵起伏的废墟荒野。
“摇篮”的秘密,能力的真相,那个女孩的下落…这一切,都隐藏在那片广袤而危险的未知之中。
他的眼神,重新凝聚起冰冷而锐利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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