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武陵山披上了一层斑驳的雪衣。山坳里的机械厂区,厂房顶上的积雪被锅炉房升腾的热气融出一道道湿痕。生产仍在继续,但节奏明显放缓,进入了传统的生产淡季和年终盘点的忙碌期。
谢继远站在仓库区边缘一处相对僻静的工棚前。这里原来是堆放废旧设备和杂物的临时场地,如今被清理出来,挂上了一块不起眼的白底黑字木牌:“数控应用与维护实训角”。牌子是厂里宣传科的干事用毛笔写的,字迹工整,却也透着一股临时凑合的寒酸气。
工棚里,那台被拆解得七零八落的老式仪表车床骨架,已经被重新组装起来,虽然依旧锈迹斑斑,裸露着线缆和元器件,但基本的机械结构已经恢复。旁边的工作台上,那台老旧的个人电脑还在闪烁着绿光,旁边多了几块从不同报废设备上“淘”来的控制卡、驱动板和示波器。几个“数控系统应用研究小组”的年轻人,正围着一张手绘的电路图,低声讨论着如何将一块淘来的二手PLC与机床的步进电机和简易传感器连接起来,实现最基本的“点动”和“限位保护”功能。
进展缓慢得令人心焦。知识缺口太大,硬件条件简陋,全靠自己摸索和那点有限的资料。年轻人们脸上少了最初的兴奋,多了熬夜留下的黑眼圈和屡试屡败后的烦躁。
“谢总工,”小组里最年轻的、刚从技校分来不久的小李,忍不住抱怨,“咱们折腾这个,真有用吗?我看隔壁车间新来的那台加工中心,人家那系统,界面全是图形化的,编程也方便。咱们这……”
“人家的系统是封闭的,核心代码和硬件接口都是‘黑箱’。”谢继远拿起一块自己焊接的、线路歪歪扭扭的接口板,“你看,我们想给这台老车床加个简单的温度报警,都得自己搞清楚信号怎么取、怎么处理、怎么输出。这个过程是麻烦,但你能看到每一步是怎么回事。等哪天你真的要去维护甚至优化那台高级加工中心,这点‘看到怎么回事’的底子,可能就决定了你是只能打电话等厂家,还是自己能判断问题甚至小修小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工棚里这些简陋的设备和不甚自信的年轻人:“我知道,跟外面日新月异的技术比,咱们这点东西,土得掉渣。但根,都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咱们厂现在的‘特种定制’订单,为什么能接?靠的就是对工艺的‘吃透’。对数控系统,也一样。不指望咱们现在能造出多先进的系统,但至少,不能对它的‘五脏六腑’一抹黑。咱们这个‘实训角’,就是咱们厂未来技术根基的一块‘试验田’。现在种下去的,可能是几颗歪瓜裂枣,但谁知道将来,会不会长出能抗风抗旱的苗子?”
他鼓励年轻人把遇到的问题和尝试的解决方案都记录下来,哪怕失败了,也要记下为什么失败。“这就是咱们自己的‘技术档案’,比任何现成的教材都宝贵。”
年关将近,厂里召开年终总结大会。当谢继远在汇报完生产经营情况后,简要提及了“数控应用与维护实训角”的探索时,台下响起了一些不以为然的低语和轻笑。确实,与“腾飞”订单的突破、特种市场销售额的增长这些亮眼成绩相比,这个寒酸工棚里的“瞎折腾”,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有些“不务正业”。
谢继远没有多作辩解。他知道,在生存压力依旧巨大的当下,要求所有人都理解并支持这种着眼长远的“种根”行为,是奢侈的。他能做的,就是顶住可能的质疑和资源限制,给那一点点星火般的探索,保留一个哪怕简陋的避风处。
散会后,他独自走向仓库区。夜幕降临,工棚里还亮着灯。他走近些,听到里面传来年轻人争论技术细节的声音,虽然依旧稚嫩,却带着一种不服输的执拗。寒风卷着雪沫打在脸上,他忽然想起了父亲笔记本里,那些在极端危险和孤独中依然坚持传递信息的身影。他们当时做的,不也是看似微小、却关乎长远未来的“种根”之事吗?
时代不同,战场不同,但那种在逼仄现实和沉重压力下,依然要为未来预留一点可能性的坚持,却如出一辙。这工棚,就是他在武陵山这片工业土壤里,试图埋下的一颗关于“技术自主”的种子。它需要时间,需要耐心,更需要不被眼前功利完全遮蔽的目光去守护。雪落无声,覆盖山野,也覆盖着工棚里那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灯光。
南国的冬天没有雪,只有湿冷的空气和连绵的阴雨。但在“先进微电子材料中试基地”,谢望城推动的“基础研究火种保留计划”,却在这晦暗的季节里,隐约见到了第一缕挣脱云层的微光。
与母校微电子材料实验室的联合研究机制,经过数月的艰难磋商和繁琐的程序,终于正式启动。基地提供经费、具体的产业化问题场景和部分实验样品;大学实验室提供高端分析设备、理论建模支持和博士生人手。第一个合作课题,就瞄准了光刻胶在曝光后“残留物”生成机理这一既影响产品性能、又涉及基础光化学反应的棘手问题。
课题启动会上,大学方的教授直言不讳:“谢博士,你们提出的这个问题很有价值,但也非常复杂,影响因素极多,短期内恐怕很难产出对你们有直接商业帮助的成果。”
谢望城坦然回应:“王教授,我们明白。这个合作,我们看重的不仅是具体问题的答案,更是建立一套能够深入分析材料微观行为的方**,培养一批既懂理论又了解产业需求的研究人才。哪怕最终只是把问题的影响因素拆解得更清晰一些,把检测表征的手段建立得更完善一些,对我们来说,就是宝贵的积累。”
合作伊始,分歧和磨合无处不在。产业界追求效率、结果导向,学术界注重严谨、过程与机理;基地的工程师习惯于根据经验和有限数据做快速判断,大学的博士生则执着于控制变量、反复验证。沟通成本很高,进度也时快时慢。
一次联合实验后,基地一位参与项目的工程师私下向谢望城抱怨:“大学那边的小张,做一个简单的FTIR表征,非要反复校准仪器背景,测五六遍取平均值,太慢了!我们生产线等着数据调整工艺呢!”
谢望城找到那位博士生小张,没有批评,而是先肯定了他严谨的态度,然后问道:“小张,你反复校准和测量,是担心仪器的什么系统误差会影响结论?如果我们能证明,在当前工艺波动范围内,这种系统误差对最终判断的影响可以忽略,是不是可以适当优化流程,既保证数据可靠,又能更快地反馈给生产线?”
小张愣了一下,推了推眼镜:“这个……我需要计算一下信噪比和工艺波动的量级。”几天后,他拿出了一份简要的分析报告,证明在特定条件下,可以简化流程。这次沟通,不仅解决了当下的效率问题,也让小张开始思考如何将学术的严谨与产业的时效相结合。
类似的碰撞与融合在不断发生。渐渐地,基地的工程师开始学着更系统地设计实验、更规范地记录原始数据;大学的博士生也开始关注工艺边界条件、思考理论模型如何指导实际生产优化。虽然距离产出重大突破性成果还很遥远,但一种新的、跨界的“工作语言”和“思维习惯”正在缓慢形成。
与此同时,谢望城坚持的内部“技术研讨半日”制度,也开始显现效果。一次关于“新型电子束光刻胶技术前沿”的研讨中,一位负责工艺集成的年轻工程师提出,他在某篇文献中看到一种利用自组装单分子层改善界面浸润性的方法,或许能借鉴来解决他们当前产品在某种新型衬底上附着力不足的难题。这个想法最初听起来有些“天马行空”,但经过团队讨论和初步的文献调研,发现确实存在理论上的可能性。谢望城当即拍板,从紧张的资源中挤出一点,支持一个极小规模的探索性实验。
这个“副产品”性质的探索,最终虽然没有完全解决附着力问题,却意外地帮助他们理解了另一种缺陷的形成机制,为后续的产品优化提供了新思路。这件事让团队更加确信,保持一定程度的“自由探索”空间和技术好奇心,对于应对未知挑战至关重要。
年终,基地进行项目评估。谢望城团队在“合同额”和“市场导入”指标上表现中规中矩,但在“技术储备”和“专利申请”方面,却有了明显的提升。他们与大学合作发表的联合署名论文,虽然影响因子不算顶尖,却因其紧密结合产业实际问题的特点,受到了国内同行的关注。
基地主管领导在评估会上,看着谢望城提交的厚厚一叠技术报告和合作进展材料,沉吟良久,最后说:“望城,你们这条路,走得比别人辛苦,见效也慢。但看得出来,根扎得深。现在市场风云变幻,今天的热点明天可能就冷了。手里有硬核的技术积累,心里才能不慌。继续坚持吧,但要更聪明地平衡短期和长期。”
走出会议室,深圳冬日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洒下些许暖意。谢望城知道,领导的话既是肯定,也暗含提醒:生存压力始终存在,“活源”不能变成“孤源”,必须与产业化的“主干”保持血肉联系。基础研究的“根”,只有深扎在产业需求的“土壤”里,才能汲取到真正的养分,也才能在未来支撑起更繁茂的枝叶。这个过程注定漫长而孤独,如同在岩石缝隙中寻找水源,但每一滴渗出的清泉,都预示着生命更顽强的可能。根深方能叶茂,源活才有流长。(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