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转身的动作缓慢而带着一种年迈的滞涩感,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抗议。
映入顾霆眼帘的,是一张布满深深皱纹、如同风干树皮般的苍老面容。他的须发皆白,且长得出奇,几乎与身上那件破烂不堪、沾满污渍的灰白色长袍融为一体。他的眼睛似乎有些浑浊,但在看到顾霆的瞬间,那浑浊中猛地闪过一道极其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精光,随即又迅速隐去,恢复了那副昏昏欲睡的老迈模样。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额头上,有着一个模糊的、暗红色的烙印。那烙印的图案十分奇特,像是一把断裂的钥匙,又像是一弯被锁链束缚的新月。
老人上下打量着伤痕累累、几乎站立不稳的顾霆,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惊讶,没有恐惧,也没有敌意,只有一种深深的、仿佛看惯了岁月流逝的疲惫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
“啧,”他率先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带着浓重的、奇怪的口音,“又一个从‘上面’掉下来的倒霉蛋?命可真够硬的。”
他说的语言并非现代通用语,也不是守序者的语言,而是一种极其古老的、带着吟唱般韵律的土语,但奇妙的是,顾霆竟然能听懂七八分,这似乎得益于传承之衣带来的某种基础语言认知。
顾霆没有放松警惕,手中的金属杆微微抬起,沉声问道:“你是谁?”
“我?”老人嗤笑一声,用枯瘦的手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脚下,“看船的。不然呢?这鬼地方除了我这种老不死,还有谁会来?”
他佝偻着腰,走到那条小木舟旁,爱惜地拍了拍船帮。那木舟看起来比之前冥河上的那艘还要破旧,但似乎保养得不错,船身看不到明显的腐蚀痕迹。
“守舟人?”顾霆皱眉,目光扫过老人额头的烙印,又看向河对岸那条延伸向未知远方的“摇篮走廊”,“这条河通向哪里?‘摇篮’又是什么地方?”
“通向该去的地方。”老人回答得含糊其辞,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顾霆紧紧攥着的右手——那里握着暗金碎片,虽然被手指挡住,但似乎瞒不过他的感知。“至于‘摇篮’……呵,对于有些人来说是希望之地,对于有些人来说,不过是另一个更大、更漂亮的囚笼罢了。”
他的话总是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嘲讽和谜语般的模糊。
顾霆心中一动,追问道:“你去过‘摇篮’?”
老人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慢悠悠地开始解系着小舟的缆绳,含糊道:“年轻时跟着族里的船队去过一次。很远,很累人。回来就只剩我一个啦,其他人都留在了那边,或者,沉在了河底。”
他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
族里?船队?顾霆捕捉到这些词。这个老人,果然不是守序者!他可能是更早于此地的、某个古老族群的遗民?沙之民的祖先?
“你属于哪个族?”顾霆试探着问,“沙之民?”
听到“沙之民”三个字,老人的动作再次停顿。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再次变得锐利起来,仔细地、从头到脚地再次打量顾霆,特别是他破损的传承之衣。
“沙之民……”他低声重复着,像是在品味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词汇,“沙漠里的那些孩子啊。很久很久没听到外面的消息了。他们还好吗?还守着那片快要干死的沙子吗?”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怀念,也有一丝淡淡的悲哀。
“他们遭遇了灾难,‘死亡之沙’吞噬了他们的圣地。”顾霆简略地说道,同时紧紧盯着老人的反应。
老人的脸上果然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深深叹了口气:“果然还是逃不掉。‘伤口’终究会溃烂到每一个角落,连最后的避世之地也无法幸免了吗?”
他喃喃自语了几句,然后猛地看向顾霆,语气急促了一些:“那你呢?你不是沙之民。你穿着‘那些人’的衣服碎片。你从‘塔’里来?‘塔’怎么样了?”
他口中的“那些人”,显然指的是守序者。
“塔崩了。”顾霆言简意赅。
老人脸上的皱纹似乎瞬间又加深了许多,他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连‘塔’也撑不住了吗?看来,‘终末’真的快到了。”
气氛变得沉重起来。
顾霆能感觉到,这个老人知道很多内情,但他似乎讳莫如深,不愿多谈。
“你的同伴呢?”老人忽然岔开话题,看向顾霆来的方向,“就你一个活下来了?”
提到翎和李青衣,顾霆的心猛地一紧。他最后的记忆是那场毁灭性的大爆炸和崩塌。
“我们走散了。爆炸的时候,他们可能掉到了别的地方。”顾霆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担忧,“我必须找到他们。”
老人看了看顾霆满身的伤势,摇了摇头:“就你这副样子,自身都难保,还想找人?这条‘斯提克斯之泪’的支流流域很大,岔道多得能让你转晕头。他们要是掉进别的岔道或者被卷进了‘回水区’,九成九是找不回来了。”
斯提克斯之泪?冥河的另一个名字?
顾霆的心沉了下去,但他绝不会放弃:“无论如何,我都要试试。”
老人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在评估他的决心。最后,他叹了口气,指了指那条小木舟:“这条老伙计,很久没载过活人了。本来只想守着它在这里等死。罢了,看在你和沙之民有点渊源,又弄死了不少‘秩序疯狗’(指守序者)的份上,老夫就破例一次,送你一程。”
顾霆一愣,没想到老人会主动提出帮忙。
“你要送我去‘摇篮’?”
“想去‘摇篮’?还早着呢。”老人嗤笑一声,“光是划出这条‘支流’,进入真正的‘斯提克斯之泪’,就得花上好几天。能不能找到你的同伴,还得看他们的造化和你小子的运气。”
他解开了最后一根缆绳,跳上小舟。小舟只是轻轻晃动了一下,稳得出奇。
“上来吧,愣着干什么?”老人朝着顾霆招招手,“再磨蹭,等‘光潮’退了,想走都走不了。”
顾霆不再犹豫,忍着伤痛,小心翼翼地踏上小舟。小舟果然异常平稳。
老人拿起一根放在船上的、同样古朴的长篙,轻轻在岸边一点。
小舟无声无息地滑入散发着乳白色光芒的河水中,顺着水流,向着下游缓缓驶去。
与冥河的死寂狂暴不同,这条光河的水流平稳而温暖,散发着令人舒适的能量。河水中的光芒照耀在身上,顾霆甚至感觉伤势的恢复速度都加快了一丝。
老人站在船尾,熟练地操控着长篙,调整着方向,避开水中一些发光的暗礁。他的动作看似老迈,却带着一种历经千锤百炼的精准。
小舟行驶在静谧的光河上,两岸是美轮美奂的发光植物和晶簇,仿佛航行在梦境之中。
但顾霆无心欣赏美景,他的目光不断扫视着河岸,希望能找到任何属于翎和李青衣的痕迹。
老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沙哑道:“别白费力气了。‘斯提克斯之泪’的支流成千上万,大部分都互不相通。他们要是掉下来,大概率是在主河道附近,或者别的完全不同的岔道。我们这条,是相对偏僻的一条。”
顾霆沉默了片刻,问道:“前辈,怎么称呼?”
“名字啊……”老人望着前方流淌的光河,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追忆,“太久没人叫了,都快忘了。以前族里的人,都叫我‘鸁鱼’,你就这么叫吧。”
鸁鱼?一种传说中的异兽之名?
顾霆没有深究,继续问道:“鸁鱼前辈,您一直生活在这里?对这里很熟悉?”
“算是吧。”鸁鱼老人含糊地应道,“从记事起,就在这条河上打转了。见过很多东西,也忘了很多东西喽。”
“那您知道‘沉眠之心’吗?”顾霆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听到这四个字,鸁鱼老人撑篙的动作明显僵硬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浑浊的眼睛再次变得锐利无比,甚至带着一丝深深的忌惮。
“你见到‘祂’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顾霆点了点头,简略描述了那恐怖肉瘤和之后的爆炸。
鸁鱼老人听完,沉默了许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造孽啊!那些‘秩序疯狗’,还有更早的那群疯子,都想控制‘祂’,利用‘祂’,结果呢?把自己都搭进去了,还把‘伤口’越搞越大。”
他用力撑了一篙,仿佛在发泄心中的愤懑。
“那根本不是‘心’!那是一道疤!一道这个世界被撕开后又无法愈合的、流脓流血的疮疤!”老人的情绪有些激动,“‘祂’里面包裹着的,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是来自‘外面’的疯狂!”
疤?疮疤?来自“外面”的疯狂?
顾霆被老人这惊人的说法震住了。这与他之前了解的信息截然不同!
“那‘冥月之血’呢?沙之民预言说它能指引‘新绿洲’……”
“冥月之血?”鸁鱼老人冷笑一声,“那是钥匙,没错!但不是什么狗屁‘新绿洲’的钥匙!那是打开囚笼,放出里面那些东西的钥匙!沙之民……哼,他们早就忘了自己真正的使命!他们本该是看守!而不是整天做梦想着什么‘新绿洲’!”
看守?顾霆想起了守序者遗迹里那些文字:“防止苏醒”、“防止回归”……
难道沙之民的祖先,和古老的守序者一样,最初的目的都是为了看守和封印那个“疮疤”?只是后来沙之民遗忘了初衷,反而将“冥月之血”视为希望之钥?而守序者则更加极端,试图彻底控制和净化?
信息变得越发混乱和矛盾。
“那‘摇篮’呢?它到底是什么?”顾霆感到一阵头痛。
“摇篮……”鸁鱼老人的语气变得复杂起来,“那里是最早的一批‘看守’建立的地方。据说保留着世界‘最初’的样子,没有受到‘伤口’的污染。但也有人说,那里早就变了味,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囚笼’。谁知道呢,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去过了。”
他似乎不愿再多谈关于“摇篮”的事情。
小舟继续安静地航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