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阳明将这烫手山芋塞给陈锋,明知是个一旦踏入便难以脱身的火坑,如今眼见着火苗已蹿起,时机“成熟”,便迫不及待地要来追究他的责任了。
这哪里是询问预案,分明是步步紧逼,要将“失职”的帽子牢牢扣在他头上,再用制度的钉子死死钉住!
好一个光明正大、令人无从辩驳的阳谋!
冰冷的算计裹挟在冠冕堂皇的职责要求之下,让人即便看穿了,也难以在明面上反抗。
陈锋心中一股怒意如岩浆般翻涌,灼烧着他的理智。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加速流动的声音,指节在身侧微微收紧,但残存的冷静如同一盆冰水,及时浇熄了即将爆发的冲动。
他知道,此刻在贾阳明面前发作,除了授人以柄,坐实“情绪失控”、“不堪大任”的评价外,毫无益处。
他脸上肌肉细微地调整,努力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和沉重,仿佛承受着巨大压力却又勉力支撑,最终化为一声轻轻的、带着疲惫的叹息。
这声叹息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在无声地控诉着这强加的重担。
“贾总,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
他抬起头,目光努力保持坦诚,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看向贾阳明那藏在镜片后、深不见底的眼睛。
“但是,有几点情况,我也想趁此机会向您澄清一下,或许有助于我们更全面地看待问题。”
他语速平稳,力求每个字都清晰可辨,逻辑链条严密,不给对方打断或曲解的机会。
“首先,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原料供应问题,自始至终,合同白纸黑字明确规定,是由复古家具厂,由董如故老板全权负责的。这是我们合作的基础。寰宇公司的角色,清晰界定为负责海外市场的销售环节。如今生产线停工,根源在于他们的原料断供,这是不争的事实。因此,这个首要责任,毋庸置疑在于家具厂。我认为,当前最紧迫的,是我们应该联合起来,共同向董如故施压,寻找解决方案,而不是……而不是在这里急于划分内部责任,追究我陈锋一个人的过失。”
他将“内部责任”和“一个人”稍稍加重了语气,意在提醒贾阳明,此刻更应一致对外。
“其次,”陈锋继续道,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度,“自从我正式接手这项业务以来,几乎每天,我都会与董如故进行沟通,催促他尽快解决原料问题。这一点,相关的沟通记录都可以佐证。但他每次的回复都如出一辙——原料采购牢牢掌握在他那位神秘的幕后老板手中,他本人除了通过电话反复催促之外,别无他法,更无法提供具体的采购时间表或计划。”
说到这里,陈锋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苦笑和自嘲:“贾总,您也知道,我虽然顶着个业务主管的头衔,但本质上就是个基层业务员,人微言轻。以我的层级和权限,根本接触不到家具厂幕后的高层,更谈不上有效的沟通和施压。而您则不同。”
他话锋一转,将目光聚焦在贾阳明身上,带着一种近乎“真诚”的推崇,“您身份不同,是集团高管,地位尊崇,在集团内外人脉广阔,见识和手段远非我能及。不知……您是否可以通过更高层面的沟通渠道,尝试向家具厂的幕后老板施加一些压力?或许,您出面打个电话,或者通过某些我们不知道的关联方递个话,比我们在这里空等、干着急,要有效得多?这恐怕是目前打破僵局最直接的可能途径了。”
陈锋这一番话,不卑不亢,既清晰地点明了责任主体不在自身,有理有据地为自己做了辩护,又巧妙地将皮球踢回给了贾阳明,将了他一军!
你贾阳明不是位高权重吗?不是要我负责吗?那好,请你展现出与你职位相匹配的资源和能力,来解决这个你口中的“重大危机”吧!
你若解决不了,或者不愿解决,那又凭什么将全部责任推到我这个“人微言轻”的业务员身上?
贾阳明眼睛微微眯起,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地闪烁了一下,像是被陈锋这番软中带硬的话刺了一下。
他脸上那公式化的笑容僵硬了瞬间,随即化为一阵听起来颇为爽朗,实则听不出多少真实暖意的呵呵笑声。
他身体向后,靠在高背椅宽大舒适的靠背上,双手交叉置于腹前,这是一个典型的防御兼展示权威的姿态。
“陈主管,你这话可是高抬我了。”
贾阳明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出的、推心置腹般的无奈,“说到底,我也只是个高级打工仔,拿着集团的薪水,为股东们办事。地位没你想的那么超然,更谈不上什么手眼通天。红木家具厂的幕后老板是谁?背景如何?是男是女?别说你了,就连我,甚至王总,恐怕也都不甚清楚。这家厂子当初的合作引入,本身就带有一定的特殊性。找谁沟通?如何去施压?根本无从下手啊。”
他轻描淡写地将自己摘了出去,仿佛对家具厂的背景一无所知,也将陈锋提出的“高层施压”的可能性彻底堵死。
然而,他话锋紧接着一转,语气瞬间从刚才的“无奈”变得严肃而冰冷,如同骤然降临的寒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压力,目光如锥子般钉在陈锋脸上:
“但是,陈主管!我必须在这里重点强调一点!”
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既然公司现在,通过正式的文件和流程,将红木家具海外业务全权交由你——陈锋负责,那么,你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确保按照合同条款的要求,保质、保量、按时地完成订单的交付!这是你的职责所在!是公司赋予你的权力,同时也是你必须承担的义务!过程如何曲折,原因如何复杂,都不能成为最终结果失败的借口!如果最终因为任何原因——我指的是任何原因——导致违约,给公司带来巨额经济损失和不可估量的信誉损害,那么,公司必然会依据严格的规章制度,追究相应的、直接的责任!这一点,我希望你有一个清醒的、深刻的认识!不要再存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陈锋彻底听明白了。
贾阳明不仅彻底撇清了自己可能提供的任何帮助,反而利用其职位赋予的权力,将所有的压力、潜在的风险和最终的责任,都死死地、精准地摁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
这不是简单的督促,这是要把他往绝路上逼,用制度的枷锁将他牢牢锁在这个即将爆炸的“坑”里!
从贾阳明那间宽敞奢华、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出来,陈锋感觉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湿漉漉,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走廊里明亮的灯光照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泽,两旁紧闭的办公室门像是一张张沉默的、漠不关心的脸。
他原本想直接去找总经理王文海汇报情况,寻求上级的支持和理解。
当脚步沉重地走到林晚办公室门口时,他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里面透出的柔和光线,仿佛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略一思索,他最终还是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在这种时候,他更需要先听听林晚的意见,她那冷静而犀利的分析,往往能帮他拨开迷雾。
走进办公室,林晚正伏案专注地看着一份文件,侧脸在台灯光线下显得格外认真。听到动静,她抬起头,见到是陈锋,眼中闪过一丝询问。
陈锋没有客套,直接将贾阳明找他谈话的经过,以及对方那些看似义正辞严、实则处处施压的言论,原原本本、不加任何个人情绪地复述了一遍。
林晚安静地听着,手中的笔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当陈锋说到贾阳明最后那番强调责任的警告时,她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弧度,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早已料到、甚至带着几分讥讽的了然。
“哼,”她轻轻哼了一声,将那支笔随意丢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比我预想的还要快。”
陈锋眉头紧紧锁起,走到她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下,身体前倾,压低声音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贾阳明难道早就计划好了?”
林晚站起身,绕过办公桌,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到窗边。
窗外,天空依旧是那片压抑的铅灰色,乌云低垂,仿佛随时都会承受不住重量而坍塌下来。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淡淡的、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更深层次的冷意:
“什么意思?这还不明显吗?”
她没有回头,背影显得有些单薄,却透着一股倔强,“当初我把你从保安部硬调到销售部,贾阳明表面上没有明确反对,甚至还说了几句鼓励的场面话。但我一直觉得,他那不过是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借口和动手的时机而已。他那种人,最看重的是权力和控制,我这边突然塞个人进来,他怎么可能真心乐见其成?”
她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地看向陈锋,仿佛要将他此刻内心的震动也一并看穿。
“现在,红木家具订单眼看就要出大问题,而且是一个足以引发客户巨额索赔、严重影响部门业绩的大问题。这个现成的、分量十足的‘黑锅’,他不扣在你这个新来的、又是我这边‘关系’进来的‘自己人’头上,还能扣在谁头上?还有谁比你更合适做这个替罪羊?”
她走近几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锤,敲打在陈锋的心上。
“且不论公司最终会依据哪条规章制度,给你什么样的具体处罚——是扣罚奖金、通报批评,还是更严重的处理。只要他借着这次‘重大业务失误’,在绩效考核和人事评议上做文章,咬定你‘能力不足’、‘无法胜任销售部核心岗位的工作’,就有足够的理由把你踢出销售部,甚至是……找借口清理出寰宇。到了那个时候,就算王文海想保你,在确凿的‘业绩’和‘责任’事故面前,也很难找到充分且过硬的理由为你说话。毕竟,‘业绩’和‘责任’,是销售部门最硬、最无可辩驳的考核标准,任谁也无法公然违背。”
林晚的担忧和分析,像一记记沉重的重锤,毫不留情地砸在陈锋的心上,让他感到一阵阵发懵和心悸。
他回想起这段时间的经历——林晚为了他的前途,苦心劝说他去滨海大学深造,又费尽心思、甚至可能承担了某些不为人知的风险将他调入核心的销售部,平日里更是悉心指导,倾囊相授。
而组织“磐石”也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在这个充满挑战的平台上锻炼能力,积累经验,为将来更复杂、更重要的任务打下坚实的基础。
可现在,贾阳明甚至不需要什么阴谋诡计,仅仅用了这一手看似合规合矩的“阳谋”,就可能让他所有的努力和付出付诸东流,让他彻底辜负林晚的提携与期望,更辜负了组织交付的信任与培养!
一股强烈的不甘、愤怒和昂扬的斗志如同被压抑的火山,在他心中猛烈地燃烧起来。
他紧握的双拳指节泛白,眼底闪过一丝决绝的光。
他绝不能坐以待毙!
绝不能让贾阳明的算计得逞!
“那我们该怎么办?”
陈锋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透着一股破釜沉舟般的坚定,目光灼灼地看向林晚,仿佛她是这片迷雾中唯一的灯塔。
“董如故那边,我已经反复催促,他能用的借口都用了。如果两三天内,再进不来真正的红木原料,生产线无法复工,恐怕……我们就只能被迫启动备用方案,严格按照合同条款,追究他们的违约责任,并尽量挽回损失了。但这同样意味着,我负责的这笔业务,彻底失败了。”
林晚走回办公桌后,却没有立刻坐下,她单手撑着桌面,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沉吟了片刻,才缓缓说道:
“董如故这条线,目前看来,很难有实质性的突破了。他既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拖延,甚至可能暗地里搞小动作,必然是有所依仗,要么是算准了原料能到,要么就是做好了用非常手段应付交货的准备。破解之法,恐怕不在他这里。”
她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陈锋,语气带着一丝审慎的权衡:
“为今之计,或许……只能从客户那边寻找转圜的余地了。你去找艾莉亚,进行一次坦诚的、深入的沟通。把目前我们面临的困境,尤其是原料供应中断可能导致交期严重延误的风险,用她能接受的方式告诉她。看看她是否愿意……看在合作情谊,或者……或者你的情份上,在交货时间或者部分条款上做出一些妥协和让步,以减少双方的潜在损失?我想……以她对你的信任和……和她通情达理的性格,她应该……会认真考虑,甚至会同意的。”
她说到这里,语气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顿,抬眼看向陈锋时,眼神变得异常复杂,交织着理性分析下的无奈、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以及那被她努力压抑、却终究还是泄露出来的、淡淡的涩意。
她轻轻吸了口气,才继续说道,声音比刚才低了几分:“毕竟,为了你的‘前程’和处境,她想必……也不会真的坐视不管,任由你陷入绝境吧。”
林晚的话语,从工作角度而言,依旧是中肯而切合实际的,指出了目前唯一可能破局的方向。
但陈锋何其敏锐,他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平静语调底下深藏着的一丝酸楚和若有若无的醋意。
他的心脏像是被最细微的针尖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阵细微却清晰的痛楚和歉疚。
他明白林晚的言外之意,也深深感激她,即使自己心中可能有着不快和失落,却依然在为他冷静地谋划,寻找出路。
可是此刻,面对贾阳明泰山压顶般的职责追逼,面对董如故那边铁板一块的僵局,除了放下一些不必要的坚持,去寻求艾莉亚的理解与让步,他似乎真的……别无他法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郁闷、纠结和无奈都挤压出去,然后将翻涌的复杂情绪强行压下,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而清澈,如同被雨水洗涤过的天空。
“我明白了。”
他沉声说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承诺般的力量,仿佛既是在对林晚说,又像是在对自己立下誓言,“我会尽快去找艾莉亚谈。但是,无论如何,”他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我会尽我所能,运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和方法,争取找到一个能够两全的、甚至多赢的办法,既要解决眼前的危机,保住公司的利益和客户的信任,也要……也要不负任何人的期望,走好我自己的路。”
窗外,酝酿压抑了一整天的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初时细密,很快便连成了线,敲打着办公室厚厚的玻璃窗,发出持续而急促的噼啪声响,仿佛在急切地预示着,一场席卷一切、考验所有的更大风暴,即将来临。
而陈锋手中那台来自林朝栋、小巧却至关重要的红木检测仪,此刻正静静躺在他的西装内袋里,紧贴着他的胸膛。
那冰凉坚硬的外壳,在此刻却仿佛蕴藏着能够打破僵局、照亮前方迷雾的、炽热而强大的光芒。
这光芒,是他反击的武器,也是他心中尚未熄灭的希望之火。(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