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青不久之后便和江小舟成就了终身大事。
不过,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他和小舟就与世上所有的穷人一样,很快就陷入琐碎的柴米油盐之中,无论是捡柴火还是生柴火,都能令李元青手忙脚乱,及至后来小舟有了身孕,就愈发令李元青忙得焦头烂额了。
又过了一阵,李元青打听到隔壁处州府的好几种药材价格要比雾州便宜一半,他心想反正也要替爷爷买药,不如去一趟处州,多买一些回来,到时候再把多余的转手卖了,还能赚不少钱。于是两人李元青便与小舟借够了银钱,一路风餐露宿,来到处州的一个镇子上,瞧见一个集市,便顺道逛了进去。
要说这山里的集市呀,每逢半个月便有一次,集市里人来人往的,看着前前后后拢共有一里多地,卖什么的都有,甚至是外地杂耍卖艺的也来这儿凑热闹了。
“新鲜的生姜嘞,两文钱一斤……”
“狗皮膏药、狗皮膏药,专治跌打损伤的狗屁膏药嘞!”
“馄饨馄饨、带肉的馄饨,五文钱一碗!”
李元青逛了没多远,就瞧见一个摊子上摆满了切了片的当归。
“哎,你这当归怎么卖呀?”
那摊主抬起头,比划了四个手指。
“你说这个呀,四十文一斤。”
“四十文?”李元青一怔,心想这山里果然民风淳朴,药材不光看着新鲜,价格也是实在便宜,雾州城里头的那些生药铺子里,像这样的当归少说也得要五十文一斤,这儿都还没还价,就已经便宜了十文钱。
“如果我多买些,价钱能再给我便宜些不?”
“呦,那得看你要多少了?”
“您这儿有多少?”
“嘿嘿,你想要多少我这儿就有多少,我家的药铺就在这镇子上。”
李元青想了想,回头看了小舟一眼,又转过脸来。
“给我们算三十文一斤,行不?”
摊主皱了皱眉:“那可不成,那样我就得亏本了。”
“薄利多销吧,老板,我们打算买个一百斤。”
“什么,一百斤?呵呵,我看你们俩个也挺诚心的,既然你们要买这么多,那我就给你们算三十七文吧。”
小舟搭话道:“哎老板,三十七文一斤不好算吧?给我们算三十五吧,这样好算。”
“呦,还挺会讲价钱的嘛,好吧好吧,就给你们三十五一斤好了,我算算哈,按照三十五文一斤的话,一百斤一共应该是三千五百文。”
小舟又道:“把零头抹了吧。”
“你这大脚丫头,那可是五百文呐,不过看你们两口子是外地来的,一路上估计也不容易,罢了罢了,就给你们再减两百个钱,算个三千三百文吧。”
李元青一喜:“多谢老板,您可真是个好人。”
“哼哼,掏钱吧,卖完我也正好收摊了。”
“行,我这儿正好有三两银子,再算你三百个铜钱吧。”
买卖很快就做成了,李元青喜不自禁,不一会儿,他便用个扁担挑着满满两箩筐的当归往集市外边走去。
这集市口的一个摊子边,几个山民正在呼哧呼哧喝着热粥,摊子上的伙计吆喝着招呼客人。李元青两口子做成了这笔生意,心情大好,便也难得大大方方的和小舟点了两碗粥饭,捡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小舟笑嘻嘻的看着李元青,悄悄递过来一个荷包。
“这是……”
“你不是舍不得摘那镜子么,给你做个荷包装起来,天冷了就不容易冻着你。”
他低头端详着小舟给他做的荷包,这荷包有收口的长束带,也可以用来挂在脖子上,尤其难得的是,这荷包用了两种不同色的线依稀绣了一对鸳鸯。当然,要论针线绣工,小舟的手艺是肯定不如那些从小做针线活的小姐们的,可是她这份心意,实在令人感动。
“还真别说,小舟你做的……,真好。”
李元青眼眶一红,忙又收住心神,解下脖子上的铜镜,将之收进了荷包挂回了胸前。
“小舟,我这样挂着,怎么样?”
“嗯,你真好看。”
两人于是边吃边聊,憧憬着这趟回去能小赚些钱,恰巧这时候身边停下个路人。
“呦,这么两大筐的独活呀,怎么卖呀?”
李元青一愣,抬起头来,见来人一身行脚游医的打扮。
“什么独活,我们这是上好的当归。”
“这明明是独活!你们难不成还想蒙我么?我就是行脚医,我还会认不出来么?别以为你们做了些手脚切了片我就不认识了,你们两个自己仔细看看这纹路,这独活祛风除湿,主治的是腰膝手痛,而那当归是拿来补血活血,主治血虚头痛,这两样东西切了片虽然看着很像,可这独活连当归一半的价格都不用……”
李元青一阵目眩。
“快、快回去看看,那摊主还在不……”
两人急忙丢下筐子回头去找,集市上照旧是人来人往,可哪里还见那摊主的影子?
没奈何,两个人只能是垂头丧气的回了家。
可怜小舟这时候已经有了身孕,白白跟着自己辛苦去了一趟,却到底是赔了个倾家荡产。又一日,李元青路过菜市口,那儿正在行刑,其中一个居然是那个侠义的阿宝,他一家人到底受了阿宝不少银子,这阿宝无亲无故,也少不了为他收尸。
如此又过了半年,女儿也出生了,家里头就愈发拮据了。
因为没钱翻修房子,到了夏天,茅草屋里便十分招蚊子。李元青总是让小舟带着女儿狗娃去外头乘凉,等屋子里的那些蚊子差不多把他的血吃饱了,他才让她们进屋睡觉。可即便如此,狗娃也常常被咬的满头是包。
那光景,李元青看着狗娃的模样十分心疼,暗暗心想:“等今后能挣着钱了,绝对不让你们母女再吃这种苦。”可转眼到了冬天,屋子里生不起火炭,一家人又被冻得瑟瑟发抖,尤其是狗娃,小小的脸蛋被冻得通红。
眼看着家里还欠着七两六钱银子的外债,小地方根本挣不来那么多银钱,李元青犹豫再三,终究还是不得不独自收拾了行囊,重新向杭州谋生而去。
这一日,钱塘大营外,江头潮未平,心头潮已平。
脚步声渐起,步富贵和李元青一前一后向着大营走来,正迎面撞见了向光头。
“呦,步什长,你这又是带了谁逛回来了?”
富贵客气的笑了笑,语气却十分冷淡。
“怎么,我现在还得给你通报不成?”
“哈哈,说笑了不是?您这如今是今非昔比呀,您是什长而我只是伍长,官大一级压死人嘛。”向光头憋了一肚子气,从富贵脸上移开了目光,“呦,这位不是李元青么?”
“向伍长,好久不见……”
不等李元青说完,向光头忽然露出满脸讥讽。
“谁要见你了?苏小姐那么好的条件还不够你消受的呀?啊?你这个人究竟有多贪心呀?”向光头猛地吸了口浓痰,用力吐在李元青面前的地上,“你这种人可真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呀,我呸!”
向光头冷哼一声,错身走过两人,头也不回的去了。
李元青一窒,看着富贵。
“向伍长怎么这么说我?他不知道苏小姐已经定亲了么?”
富贵瞪了眼向光头的背影,意味深长的笑笑,慢慢摇了摇头。
“他当然不知道了,这家伙只是听了些风言风语,哪能知道什么究竟。”
见李元青仍是呆呆发怔,富贵不免玩味的一笑。
“你还记得有一回上边发了拖欠的军饷,方把总做东,在营里边大排筵席的事儿么?那一回,把总不光从窑子里请了好多个窑姐陪酒,甚至还请到了一位西湖船娘。”
李元青一愣:“西湖船娘……,划船的?”
富贵神秘兮兮的一笑:“要照你这么说,扬州瘦马就该养在大营的马舍里喽?哈哈,好了好了,我就不卖关子了,咱们这西湖的船娘呀,大多时候都吃住在湖上的那些豪华花船上,花船下层是客厅,上层就用来留宿,往来皆是达官富商,单唱一支曲儿都要五十两银子,和扬州瘦马、大同婆姨,还有那泰山尼姑,都是天下闻名的高级名妓,绝不是勾栏瓦肆那些低等娼妓可比的,她们平日光鲜亮丽,寻常人是决计猜不出这些船娘究竟做是什么营生的,这些船娘总说自己是卖艺不卖身,可只要肯花五十两的大价钱听她一支曲儿,她也就随了你上楼了,如此便不算卖了。当然啦,也不能一棍子打死所有船娘,有些船娘也是洁身自好的,可当日那位船娘,不是。”
见李元青默不作声,富贵又道:“嘿嘿,当日弟兄们酒足饭饱,那位船娘是不是坐你身边上去了?呵呵,你别这么看我,别人或许不晓得,可我那时候一直盯着你看呢,那船娘千娇百媚的去拉你的手,却被你抽开了,是不是?”
“这……”
“你可得罪死了她!”
“怎么,我怎么得罪死她了?”
“你可知道那船娘什么来历、什么身价么?她不是寻常的船娘,寻常的船娘想从良千难万难,可她有的是银子,招了个不敢吭气的上门汉子,当然了,就凭她那妆成每被秋娘妒的样貌,可从来没碰上过会拒绝她的人,别说是咱们营里上边,就是总督衙门上上下下都有多少人与她……嘿嘿,你呀,终归是太年轻了,不知道世上人心的险恶,那船娘一张嘴到处造几句谣,随便传些风言风语,就可以叫你身败名裂,这就是人活生生的间呐,人间之事不可测呀!”
李元青打了个哆嗦,瞪大了眼睛。
“她说了我什么?”
“这你就得去问大管带了,那位船娘估计没少吹你的枕边风,嘿嘿。”
“什么?连大管带也是那样的人?”
“瞧瞧你说的,这不是最正常的事儿么。你看看你看看,本来一件男欢女爱没人知道的妙事儿,被你给搞砸成了这样,所以说在这个世界上,你自以为做了正确的事情,可不一定会有什么好下场,还是想开点吧,武庙岳庙城隍庙、这世上哪座庙里没有冤死的鬼呀?这个世界强者为尊,只有弱者才纠结这些事,强者根本就不会在乎,一个人要想要在如今这个世道生存下去,必须得学会和光同尘!”
“和光同尘……”李元青似乎想到了什么,冷冷一笑,“你们说的这个和光同尘,是不是还有个说法,叫做同流合污?”
富贵面色一寒,李元青自知失言,可话一出口就如同覆水难收,心中正是懊悔,不料富贵直勾勾的瞪着他,反而先桀桀发笑了,那笑声仿佛在哭一般。
“嘿嘿、嘿嘿……哈哈,和光同尘又如何?同流合污又如何?你看看运河两岸和织坊里头那些有钱的大户,这世道靠的本来就是吃喝嫖赌坑蒙拐骗,天予不取、必受其咎!你记住,这世道是强者生存,不是好人生存,人总是要长大的,欢迎来到这个真实的世界,走吧,守备大人还在等着你呢。”
李元青如遭棒击,耷拉着脑袋,脚下却不由得跟着富贵往里走,在这迷魂阵一般的营盘里穿来走去。大营里的一切仿佛还是那么熟悉,却又是那般的陌生,没一会儿,两个人便在帅营见着了苏守备。
苏守备这时候正在着甲,见是李元青,漫不经心的问。
“好啊,小朋友,听说你已经成亲了?”
李元青听他改口叫自己小朋友,微微苦笑,点了点头。
“听说你成亲了,是吧?”
李元青又点了点头。
“夫人叫什么名字呀?”
李元青犹豫了一下,道:“姓江,叫江小舟。”
“好呀,江小舟,这名字不错呀,看来你家岳丈也是个挺有文采的,我想想呐,小舟、小舟……,莫不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呦,这还是苏东坡的诗,你该不会是要学苏东坡立志离开官场吧?”苏守备故作吃惊的与富贵对了一眼,啧啧叹道:“可惜呀,你还真是赶巧了,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我们浙江也要调兵北上增援京城,其实就算你不回来,我也想让人召你回营的。”
李元青一怔,惊愕的抬起了头。
“小朋友,你不要这样看我嘛。当初若不是我的门路,你也来不了这儿,有道是知恩图报吧,你这一去都快有两年了吧,这差籍我都可一直替你留着,正好,我这儿派去带兵北上的余有粮余百户你也相熟,所以说这趟的差事,你可不能推脱了。”
富贵挣扎了一下,赔着笑说:“大人,李元青他许久没操练了,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样?”苏守备把眉梢一挑:“这可是军令,军令难违呀!再说了,咱们大营向来是赏罚分明,只要是这趟去京城增援的壮士,回来一律赏银二十两!”他慢慢转过目光,直勾勾的看着李元青,“二十两,是二十两!”
“守备大人,我……,我去!”(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