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是昏沉的夕光。
门内是一明一暗的两个男子。
官袍打扮者,静坐官帽椅,端饮桌上茶。
文士打扮者,立于侧厅廊柱的阴影遮盖下,揖礼躬身。
“大人,学生以为......”
“这城外尸鬼,可杀,也可不杀。”
赵钟岳和稀泥似得答案,引得李煜略有不快,眉头不着痕迹地蹙起。
“钟岳,此地再无旁人,何必如此畏畏缩缩。”
这番首鼠两端的说辞,可不是他想听到的。
赵钟岳欠身绕帘,彻底走入堂内,“大人,此学生肺腑之言。”
他解释道,“城北尸鬼以百千为计,若杀之费力劳神,更要损耗大量武备......”
眼下武备充裕,那也只是因为人少。
事实上,库中守城储备,至少几万支箭固然是有。
但是用来射尸,不值。
这笔账,便是赵钟岳这样初出茅庐的新人,也是一算便明。
而在李煜看来,还有更为实际的一个原因......射不死。
军中不乏擅射之士,凑出二三十个能在城头精准命中尸鬼的好手不难。
可立于城头拉弓射尸,看似简单,实则射中与射杀,完全是两码事。
城下尸鬼要害唯有头颅,目标又小,兼且摇晃不定。
城头俯射,准头稍偏一丝,便只是给对方徒增几支箭矢挂饰,不痛不痒。
如此苛刻的条件下,三矢可中颅首就已经是神射之能,眼下这样的人又能有几个?
至于常人,只怕拉弓数十次也未必能中。
而一人气力终有穷尽,至多拉弓引射数十次,必将脱力手抖,以至于箭矢失准。
这般粗略算来,不计损耗的情况下,凑齐军中神射,一日能射倒个数十具尸鬼,就很不错了。
如此反倒成了水磨工夫。
当然,这种钝刀子割肉的消耗方式本身也具备其可行性,只是不适用于当下急于迁民安置的处境罢了。
“是故,学生以为不杀,而是引它们转向别处,便可省却许多麻烦。”
“而且......”赵钟岳面带隐忧道,“大人,即便每日设法杀尸,积少成多之下......”
“任尸骨堆积于外,使之于入冬之前腐烂成疫,那更是一桩会让城内人畜无存的天大麻烦。”
这番话,正中李煜下怀。
他点了点头,同样有此担忧。
迄今为止,杀尸过后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他们要么焚烧,要么掩埋。
之所以如此不厌其烦的为死人料理后事,就是为了杜绝此等后患。
而城北群尸,因为数量缘故,即便射杀也没有埋尸的余地,只能任由其暴尸于外。
倒也有那么一条兵行险着的处理方式。
赵钟岳没有提及,那便是可以放任尸鬼互噬同类尸骸......
一堆枯骨,也就无疫可言了。
他不说,或许是因为此举太过违背人伦,属实是条毒计。
但凡有点儿良心,对亡者还尚存敬畏,都不敢轻易行此大不韪之举。
况且,放任尸鬼在眼前互噬,这对军心民心,同样是极大的打击。
优劣同样突出,令赵钟岳本能的抗拒。
李煜想到了吗?
想过......但他不会用这种方式。
因为他的忧虑,比赵钟岳还要更深一层。
这般行径,简直就是在主动喂尸养蛊。
但凡这尸疫有少许进化之能,经过这样大规模的同类相噬,养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怪物,城中局面只怕就无可挽回了。
这个险,他们赌不起。
与其如此,将它们引开,继续放任不管反倒更为稳妥。
但是,李煜摇了摇头。
“钟岳,引尸暂且不提,你所谓可杀,又是如何?”
赵钟岳趁着揖礼功夫,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袖中微微露出的纸页一角。
那才是他的‘场外援助’,来自老父亲赵琅的毒辣预判。
今日回家探亲,赵琅对当下局势的倾囊相授,给了他无数启发。
林林总总的可能性,足有九种之多!九种!
而赵钟岳则是挑出了最贴合当下情况的两种,加以发挥。
他不着痕迹地掩好袖口的备忘小抄,这才抬首答道。
“学生听家父所言,卫城中尚有数架床弩可用?”
迎着他探询的目光,李煜点了点头。
赵钟岳精神一振,兴奋道,“那便简单了!”
“若引尸,便以床弩射往城北,群尸闻声,自然蜂拥而去!”
“若杀尸,便于土垒顶部架上床弩,甚至是从土垒中间挖出一个空隙,供床弩攒射。”
“这城中尸鬼,不消十日可除!”
他的信心,源自这个时代最巅峰的动能武器,对血肉之躯的降维打击。
仿卫城旧事,依仗官街之南北通直,床弩平射的杀伤力将达到最大化。
只要杀戮效率够快,尸鬼留下的残骸,自然也就有了派人掩埋收敛的余地。
以辽东秋日之气候,他们只要赶在下一场大雨之前收拾干净,腐尸生疫之害,自解!
为此需要付出的代价,或许仅仅只有数量不定的特制弩枪。
库中尚存百余根,够么?
李煜也很难说。
若是足够,自然是皆大欢喜。可若是数量功亏一篑,又该如何?
不确定性还是有的。
李煜沉吟许久,终是抬头。
堂中光线愈发黯淡,随着时间流逝,大半都已陷入黑暗。
李煜和赵钟岳仅能借着夕阳最后的一丝余光,勉强看清对方的身形轮廓。
李煜先是朝堂外道,“来人!掌灯!”
随即,他对赵钟岳道,“钟岳,入座。”
门外亲卫脚步匆匆,早早等候入场的侍女们护着油灯,鱼贯而入,点燃了外堂内外的烛光及灯笼。
自始至终,她们莲步轻移不漏声响,俏脸含笑却不发一言。
优雅而高效,令人心悦。
赵钟岳微微低头,不敢冒犯幕主近侍。
夏清四人布置好灯火,轻揖候命,直至李煜摆手示意,她们才悄然离去,只留下开门与关门的轻响。
烛火跳动,重新驱散了堂内黑暗,也让李煜的脸庞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
“城北尸鬼太多,更没有再次施展火计的余地,我便不愿意与之继续硬碰硬。”
李煜坦言他自己的想法。
“在两堡军民彻底迁入卫城之前,我不能冒这种奇险。”
“军户和百姓们,也冒不起。”
李煜并不畏惧失败,却也要分清楚时候。
两堡逾八百口性命都在他的肩上担着,眼下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
走在这名为‘东迁’的钢丝绳上,让人不敢有丝毫纰漏,以免坠入脚下万丈之渊。(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