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的香味还没散尽,搪瓷碗里剩下的腊肉油星子裹着米饭粒,黏在碗底,映着灶房昏黄的光。祝十三刚放下碗,正准备起身收拾,父亲祝升福就从墙角拎起了农耕机的钥匙——那串钥匙用红绳系着,挂着个小小的铁制猪形挂坠,是去年镇上赶集时买的,金属链在手里晃了晃,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十三,跟我去东头地里耕两垄,下午得把黑麦种撒下去。再耽误,赶不上这波好时节了。”
祝十三“嗯”了一声,顺手拿起桌边的草帽。草帽边缘的破洞被母亲用粗线缝补过,针脚有点歪,却很结实。他跟着父亲往院子外走,路过棚下的黑麦草堆时,还能闻到青草的潮气。停在屋檐下的汽油农耕机还是前年的样子——银灰色的机身沾着去年秋收时的泥渍,像块没擦干净的金属,扶手处被常年的手握得发亮,没有一点毛刺,连螺丝都拧得紧紧的,没松半分。
“这机子还是你当初在网上帮我挑的。”父亲伸手摸了摸机身,指腹蹭过上面的泥点,语气里带着点藏不住的得意,“比以前牛耕快多了,一亩地能省出俩钟头。就是得仔细着点,地里藏着石头,别磕着犁刀。”祝十三听着,心里莫名有点发紧。他想起那年暑假,父亲说想买台农耕机,却不知道选哪种型号,村里的老人们用的都是老式的,要么太沉,要么容易坏。他在学校宿舍里,对着电脑屏幕翻了好几天的农机店,对比参数、看评价,还特意问了客服适合山地的机型,最后才选定这台。那是他大专三年里,唯一一次觉得自己“有用”的事——不是应付实训课的敷衍,不是投简历时的石沉大海,而是实实在在帮家里解决了问题。
东头的地离村头不远,推着农耕机走了十分钟就到。路上要经过一条小河,河上的石板桥有点滑,父亲走在前面,伸手扶了扶农耕机的扶手,生怕机子滑进水里。河边的芦苇长得很高,风一吹,“沙沙”响,偶尔有几只蜻蜓停在芦苇叶上,红的、蓝的,像小小的风筝。
到了地里,祝十三才发现,这里的黑麦草刚割完,留着短短的草茬,露出下面湿润的褐色土地。土地被晒得有点松,踩上去软软的,能陷进半只脚。父亲先把农耕机放在田埂边,从帆布包里掏出油壶,往油箱里加油。油壶是塑料的,上面印着“柴油”的字样,已经用得有点变形。父亲倒油时很小心,眼睛盯着油箱口,生怕洒出来,“这油贵着呢,洒一滴都可惜。”加完油,他擦了擦手上的油渍,拉着农耕机的启动绳,胳膊往后一拽,“突突突”的轰鸣声瞬间打破了午后的安静,震得田埂边的草叶都在晃。
“你先来,我在旁边看着。”父亲把扶手递给他,自己退到田埂边,从口袋里掏出旱烟,卷了一根,却没点燃,只是夹在手里。祝十三攥着扶手,手心很快就出了汗,黏糊糊的。农耕机的震动顺着胳膊往浑身传,震得他的骨头都有点发麻。他学着父亲平时的样子,双脚分开,站稳了,把犁刀对准土地,慢慢往前推。锋利的犁刀“吱呀”一声扎进土里,翻起带着青草和湿气的土块,土块往后翻,在身后留下一道整齐的沟,沟里还能看见几只躲在土里的小虫,慌慌张张地往旁边爬。
刚开始还磕磕绊绊,犁刀时不时会偏,要么挖得太深,要么太浅,父亲在旁边时不时提醒:“往左偏点,别蹭着旁边的玉米根”“力道匀着点,别猛推”。走了半垄,祝十三渐渐找到了感觉,手不抖了,脚步也稳了,甚至能腾出精力听远处山雀的叫声——那声音清脆,从山边传过来,混着农耕机的轰鸣,倒也不觉得吵。他看着翻起的泥土在阳光下泛着褐色的光,土里还藏着没消化完的草籽,心里突然有点踏实,不像在省城时,对着电脑屏幕发呆那样空落落的。
可没等他松口气,农耕机突然往前一颠,像是碾过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哐当”一声脆响,机身猛地往旁边偏,祝十三的手被扶手震得生疼,差点没抓住。犁刀像是撞到了什么硬东西,火星“噼里啪啦”地从土里溅出来,落在干燥的草茬上,吓得他赶紧往旁边躲——生怕火星点燃草茬,烧起来。
“快停下!”田埂上的父亲急忙喊,声音比平时高了几分,手里的旱烟都掉在了地上。祝十三手忙脚乱地找油门开关,手指有点抖,按了两次才关掉。轰鸣声骤然停了,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像敲鼓似的。他蹲下身,额头上的汗滴在土里,晕开一小片湿痕。他小心翼翼地扒开犁刀边的泥土,指尖触到个冰凉坚硬的东西——不是大块石头,石头他摸过,糙得很,这东西却有点滑,形状也规整,只有三指宽。
父亲快步走过来,蹲下身查看犁刀。他用手摸了摸犁刀的刃口,又看了看机身的连接处,见没卷刃、没松动,才松了口气,拍了拍祝十三的肩膀:“没事吧?没伤着吧?”祝十三摇了摇头,“我没事,就是这东西……”他伸手把那东西从土里抠出来,入手比想象中轻,不像石头那么沉,表面还沾着湿泥,看不清样子。他用袖口擦了擦上面的泥,黑褐色的外壳下渐渐露出温润的光泽——那是个圆形的物件,边缘打磨得光滑圆润,没有一点棱角,中心还开着个圆圆的孔,孔的边缘也很光滑,可不就是母亲念叨过的平安扣吊坠嘛!母亲以前跟他说过,村里有人家的媳妇戴过这种平安扣,说是能保平安,只是后来不知道丢哪儿了。
“爸,你看这啥?”祝十三把平安扣递过去,手指还在微微发颤——不是害怕,是有点激动。父亲接过来,放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看,指腹蹭过边缘的纹路,又用指甲轻轻刮了刮表面,“看着像块老玉。你看这光泽,不是新玉能比的,说不定是以前种地的人丢的,埋在土里有些年头了。”他又闻了闻,“还有点土腥味,得好好洗洗。你要是喜欢,就留着,串根红绳戴在脖子上,也算是个念想。”
祝十三把平安扣攥回手里,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往心里钻,驱散了刚才的慌乱。他又从口袋里掏出干净的衣角,仔细擦了擦平安扣的每一个角落,温润的光泽更明显了——是淡淡的乳白色,里面还藏着几丝浅褐色的纹路,像山水似的。虽然边缘有些细小的磕碰,可整体圆圆满满的,握在掌心特别踏实,比他在省城买的那些塑料饰品实在多了。“我留着,晚上回去找根红绳串起来,当个吊坠戴。”他把平安扣揣进上衣内袋,贴着心口的位置,指尖时不时能碰到那个圆圆的孔,像碰到了一个小小的秘密。心里突然觉得,这枯燥的耕地活儿,好像也藏着点意外的甜,不像刚才想的那样,只是重复的劳作。
父亲已经重新检查了农耕机,确认没问题后,拉着启动绳,“突突”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稳了些。他把扶手递给祝十三,“这次小心点,慢慢走,别着急。”祝十三站起身,接过扶手,这次攥得更紧了,指关节都有点发白。阳光洒在翻起的泥土上,泛着金色的光,土块里的草籽好像都在发光。内袋里的平安扣贴着心口,冰凉的触感让他很安心,仿佛有股小小的力量,顺着心口往四肢蔓延。
他推着农耕机,一步一步往前走,犁刀翻起的泥土整齐地排在身后,像一条褐色的带子。远处的山清晰可见,黛色的山脊连绵着,山脚下的村子里传来几声狗叫,混着农耕机的轰鸣,特别热闹。他不再觉得机器的震动刺耳,反而觉得那震动很实在,像土地在跟他说话;也不再觉得太阳晒得难受,反而觉得阳光很温暖,晒得人心里亮堂堂的。
耕到第三垄时,父亲在田埂上喊他:“歇会儿吧,喝口水。”祝十三停下农耕机,走到田埂边,接过父亲递来的水壶。水壶是军绿色的,上面印着的字已经模糊了,里面的水带着点井水的凉,喝下去特别解渴。他摸了摸内袋里的平安扣,还在,冰凉的,很踏实。父亲坐在田埂上,点燃了刚才掉在地上的旱烟,烟雾袅袅,飘在阳光下,像一层薄纱。“你小时候,还在这地里追过蝴蝶呢。”父亲突然说,声音很轻,“那时候你才这么高,穿着开裆裤,跑起来跌跌撞撞的,把蝴蝶惊得满天飞。”
祝十三愣了愣,他已经记不清小时候的事了,只记得在省城读书时,偶尔会梦到老家的田地,却总是模糊的。现在站在这片地里,握着农耕机的扶手,揣着意外捡到的平安扣,听着父亲的话,那些模糊的记忆好像清晰了点——好像真的有个小小的身影,在田埂上跑,笑着,闹着,身后跟着追他的母亲。
“接着耕吧,争取天黑前耕完这几垄。”父亲掐灭旱烟,站起身。祝十三点点头,重新握住农耕机的扶手。这次,他的脚步更稳了,心里也更亮了。他知道,这片土地以前养育了父亲,养育了小时候的自己,现在,也在以另一种方式接纳他——不是困住他,而是给了他一份踏实的活计,一份意外的惊喜,一份久违的归属感。
夕阳慢慢西斜,把祝十三和父亲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翻起的土地上。农耕机的“突突”声还在继续,却不再是单调的轰鸣,反而像一首有节奏的歌,伴着山风,伴着鸟鸣,在田埂间回荡。祝十三摸了摸心口的平安扣,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了点——他好像第一次明白,所谓的“希望”,不一定是在遥远的省城,不一定是在光鲜的写字楼里,也可能藏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藏在一次意外的发现里,藏在父亲的的叮嘱和母亲的牵挂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