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第一人民医院的特护病房里,小王头上缠着绷带,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见到买家峻进来,他挣扎着想坐起来。
“躺着别动。”买家峻按住他的肩膀,“感觉怎么样?”
“头还有点晕,医生说轻微脑震荡,休息几天就好。”小王的声音有些虚弱,“市长,对不起,我没保护好您......”
“别这么说,你做得很好。”买家峻在床边坐下,“医生说你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的——车子撞上电线杆前,你打了方向,用驾驶座那边去撞。”
小王低下头:“这是我的职责。”
买家峻沉默片刻,问:“你还记得车祸前的细节吗?那两辆黑车,有没有什么特征?”
小王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第一辆是黑色丰田霸道,车牌......我记得尾号好像是‘888’,但不确定。第二辆是黑色大众帕萨特,车牌没看清。他们跟得很紧,我试着加速甩开,但霸道性能太好,甩不掉。”
“开车的人呢?有没有看到长相?”
“都戴着口罩和帽子。但......”小王睁开眼睛,“领头那个从霸道上下来的,虽然戴着口罩,但我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在哪儿见过?”买家峻追问。
“想不起来。”小王痛苦地摇头,“脑子还有点乱。但肯定见过,应该是最近......对,最近!”
他突然激动起来:“我想起来了!上周三,我送您去开发区调研,在工地门口见过这个人!他当时没戴口罩,站在解迎宾身边,两人在说话!”
买家峻心中一凛:“你确定?”
“确定!”小王肯定地说,“那人右脸上有道疤,从眼角到下巴,很显眼。今晚他虽然戴着口罩,但口罩没完全遮住疤痕下端。而且走路姿势一样,有点跛,左腿不太利索。”
刀疤脸,腿跛——这是很明显的特征。
买家峻立刻给赵东升打电话,把新线索告诉他。赵东升在电话那头沉吟:“刀疤脸,腿跛......我大概知道是谁了。外号‘刀疤李’,真名李三强,是杨树鹏手下的打手头子,专门负责拆迁和‘处理麻烦’。三年前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判了两年,去年刚放出来。”
“能抓到他吗?”
“难。”赵东升叹气,“这个人反侦察意识很强,居无定所。而且就算抓到了,他也不会供出杨树鹏——道上的人都知道,出卖老大的下场比坐牢惨十倍。”
挂断电话,买家峻脸色凝重。线索越来越清晰,但阻力也越来越大。杨树鹏、解迎宾、解宝华......这些人编织的网络,比他想象的还要严密。
“市长,”小王忽然压低声音,“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
“是关于韦秘书的。”小王犹豫了一下,“车祸前一天,我看到韦秘书在停车场跟解迎宾的司机说话。两人聊了挺久,后来韦秘书还收了个信封。”
买家峻的心沉了下去。韦伯仁是市委一秘,掌握着他的行程安排。如果韦伯仁被收买,那他的行踪泄露就不奇怪了。
“你看清楚了吗?确定是韦伯仁?”
“确定。我当时在车里等您,距离不远,看得清清楚楚。”小王说,“那个信封挺厚的,解迎宾的司机递过去时还说‘一点心意,请韦秘书多关照’。”
买家峻深吸一口气:“这件事,你还跟谁说过?”
“谁都没说。我知道事关重大,不敢乱讲。”
“先保密,对谁都不要说。”买家峻站起身,“你好好养伤,我会安排人保护你的安全。这几天除了医生护士,不要见任何人。”
离开病房时,买家峻在走廊遇到了医院院长。院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专家,见到他连忙迎上来:“买市长,您怎么来了?听说您也受伤了,要不要检查一下?”
“我没事。”买家峻摆摆手,“王师傅的情况怎么样?”
“脑震荡,需要静养。另外......”院长压低声音,“我们发现他血液里有药物残留,是一种强效镇静剂。剂量不大,但足以让人反应迟钝。”
买家峻眼神一冷:“什么时候下的药?”
“应该是车祸前几小时。根据代谢速度推算,可能是中午到下午这段时间。”
中午到下午——那时小王在市政府食堂吃饭,之后一直待在司机班待命。能接触到他的,只有司机班的同事,或者......能进出司机班的人。
“院长,这件事也请保密。”买家峻说,“血液样本保存好,可能需要作为证据。”
“明白。”
走出医院时,雨已经停了。凌晨的街道空旷寂静,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买家峻没有让赵东升派车送,而是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他需要冷静,需要把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
第一,他的行程被泄露。泄密者很可能是韦伯仁,动机是收受解迎宾的贿赂。
第二,小王被下药。能在市政府内部给司机下药,说明对方在机关里有内应,而且手段隐蔽。
第三,袭击者与解迎宾有关联。刀疤李出现在解迎宾身边,又参与了袭击,证明杨树鹏和解迎宾是合作关系。
第四,解宝华在这个网络里扮演什么角色?是单纯的同姓巧合,还是更深层的联系?
第五,云顶阁酒店在其中起什么作用?是交易场所?洗钱渠道?还是......
走到市政府宿舍楼下时,买家峻看见一个人影站在路灯下抽烟。那人见到他,扔掉烟头走过来。
是常军仁。
“买市长,这么晚才回来?”组织部长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笑容,但眼里没有笑意。
“常部长不也没休息?”买家峻不动声色。
“睡不着,出来走走。”常军仁走近几步,压低声音,“听说您晚上出车祸了?严重吗?”
消息传得真快。买家峻淡淡地说:“小事故,不碍事。”
“那就好。”常军仁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买市长,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说。”
“沪杭新城的情况,比您看到的要复杂。”常军仁看着他的眼睛,“有些人,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有时候退一步,海阔天空;进一步,可能就......”
“就可能车毁人亡?”买家峻接过话头。
常军仁苦笑:“您明白就好。我不是劝您放弃原则,只是建议......策略上可以更灵活一些。比如安置房项目,完全可以边复工边审查,既安抚群众,也不耽误工程进度。”
“如果审查发现问题呢?”买家峻反问,“是继续施工,等楼塌了再说?还是拆了重建,浪费更多纳税人的钱?”
“问题可以整改嘛。”常军仁说,“让企业自己整改,我们监督。这样既解决问题,又不伤和气。”
又是这套说辞。和解宝华的说辞如出一辙。
买家峻忽然意识到,常军仁今晚来找他,可能不是个人行为,而是代表了某种“共识”——在市委市政府内部,有一批人希望他就此罢手,至少是“灵活处理”。
“常部长,”他缓缓说道,“我记得组织部的职责之一是管理干部。如果干部有问题,组织部应该是最先察觉的。您说呢?”
常军仁的脸色微变:“买市长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随便聊聊。”买家峻笑了笑,“时间不早了,常部长也早点休息吧。”
他转身走进宿舍楼,留下常军仁站在路灯下,脸色阴晴不定。
2
第二天一早,买家峻准时出现在市委常委会上。
会议室里气氛微妙。解宝华坐在市委书记旁边,正低声说着什么。常军仁低头看文件,但余光不时瞟向买家峻。韦伯仁作为会议记录人员坐在角落,神色如常,仿佛昨晚什么也没发生。
“人都到齐了,开始吧。”市委书记周正明是个六十岁的老干部,即将退居二线,平时不太管事,但威信还在。
议程一项项进行。轮到安置房项目时,解宝华抢先开口:“关于新城安置房项目停工的问题,我和相关部门沟通了一下。开发企业承诺立即整改,并垫资复工。我认为,为了尽快解决群众住房问题,可以同意企业先复工,整改同步进行。”
几个常委点头表示赞同。
买家峻放下手中的笔:“我反对。”
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
“买市长有什么意见?”周正明问。
“第一,项目停工原因是工程质量问题和资金挪用,这些问题没有查清之前,不能复工。”买家峻语气平静但坚定,“第二,开发企业所谓的‘垫资复工’,钱从哪里来?如果是从其他项目抽调,会不会造成新的拖欠?如果是从银行借贷,利息谁来承担?第三,也是最关键的——谁为整改效果负责?企业自己整改,自己监督,这不成了自己当裁判又当运动员吗?”
解宝华脸色难看:“买市长的担心有道理,但群众等不起啊。现在已经有三百多户拆迁户在外租房,每个月政府要支付大量租房补贴。而且天气转凉了,老人孩子住在临时安置点,容易生病。”
“正是因为群众等不起,我们才更不能草率。”买家峻说,“今天复工,明天发现问题更严重,到时候怎么办?拆了重建?群众要等多长时间?政府的公信力何在?”
他环视在座的常委:“我建议,成立联合调查组,由纪委、审计、住建、公安等部门组成,对安置房项目进行全面调查。同时,启动应急方案,为确有困难的群众提供过渡安置。调查期间,项目继续停工,直到问题查清、责任明确、整改方案通过评审。”
“这要拖到什么时候?”一个分管城建的副市长忍不住说,“买市长,您是新来的,可能不了解情况。解迎宾的企业是我们新城最大的纳税户,每年贡献的税收占财政收入百分之十五。如果把他逼急了,影响的是整个新城的经济发展。”
“经济发展不能以牺牲群众利益为代价。”买家峻寸步不让,“而且,如果企业真的守法经营、质量过硬,又何必害怕调查?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阻挠调查。”
这话说得太重,会议室里的气氛降到冰点。
周正明咳嗽一声,打圆场:“买市长的出发点是好的,解秘书长的考虑也有道理。这样吧,折中一下——调查组可以成立,但规模不要太大,以住建部门为主,其他单位配合。调查期间,企业先做前期准备工作,等调查结果出来,如果问题不大,就立即复工。”
“我保留意见。”买家峻说。
“那就这么定了。”周正明拍板,“解秘书长,你负责协调。买市长,你牵头成立调查组,但要注意方式方法,既要查清问题,也要维护稳定。”
会议结束后,买家峻刚走出会议室,解宝华就追了上来。
“买市长,留步。”
两人走到走廊尽头。解宝华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严肃:“买市长,您刚来,可能不太了解新城的政治生态。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有些人,不是非友即敌。您这样强硬,会让工作很难开展。”
“我不觉得坚持原则是强硬。”买家峻说,“解秘书长,你是老同志了,应该比我更清楚,工程质量关系到人命。如果安置房出了事,谁来负责?你?我?还是那些住在里面的老百姓?”
解宝华被噎得说不出话。
“另外,”买家峻继续说,“关于昨晚的车祸,警方已经立案调查。我希望市委办能配合调查,特别是涉及工作人员行程泄露的问题。”
“您怀疑市委办有内鬼?”解宝华脸色一变。
“不是怀疑,是事实。”买家峻盯着他的眼睛,“我的司机被人下药,行程被人泄露,这不是巧合。解秘书长,你是市委大管家,内部管理出现问题,你也有责任。”
说完,他转身离开,留下解宝华站在原地,脸色铁青。
3
回到办公室,买家峻立刻开始工作。
他先给赵东升打电话,要求公安局派两名便衣保护小王,防止灭口。然后,他联系了省纪委的老同事,请求调阅解宝华、解迎宾、以及杨树鹏的相关资料——虽然省纪委不一定有这些人的案底,但至少可以查他们的社会关系、财产状况。
做完这些,他打开电脑,开始起草联合调查组的方案。既然周正明要求“规模不要太大”,那就组建一个精干的小组——人少,反而容易保密,行动也更灵活。
他拟定的名单包括:市住建局总工程师张工(技术专家)、市审计局副局长刘敏(财务专家)、市公安局经侦支队副支队长陈浩(侦查专家),再加上他自己,一共四个人。
刚写完方案,办公室门被敲响。
“请进。”
进来的是韦伯仁。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市长,这是下午调研的材料,您看一下。”
买家峻接过文件夹,没有打开,而是看着韦伯仁:“韦秘书,你跟我多长时间了?”
韦伯仁一愣:“从您到任开始,三个月零七天。”
“时间不短了。”买家峻缓缓说,“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市长您工作认真,原则性强,是新城的福气。”韦伯仁的回答滴水不漏。
“那你觉得,作为一个秘书,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忠诚。”韦伯仁毫不犹豫,“对领导的忠诚,对工作的忠诚,对党和人民的忠诚。”
“说得好。”买家峻点点头,“那你说,如果一个秘书收了别人的钱,泄露领导的行程,这算不算忠诚?”
韦伯仁的脸色瞬间苍白,但很快恢复镇定:“市长,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买家峻打开抽屉,拿出一张照片——那是他今早让赵东升调取的停车场监控截图,虽然模糊,但能认出是韦伯仁和解迎宾的司机。
他把照片推过去:“这个人,是你吧?”
韦伯仁盯着照片,额头冒出冷汗。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我给你一次机会。”买家峻的声音冷得像冰,“说实话,谁让你这么做的?收了多少钱?还泄露了哪些信息?”
韦伯仁双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他双手抱头,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才哑着嗓子开口:
“是解秘书长......他让我做的。说只是了解您的行程,方便安排工作。钱......钱是解迎宾的司机给的,每次五千,一共给了三次。我......我母亲住院需要钱,我一时糊涂......”
“泄露了哪些信息?”
“您的每日行程、调研安排、还有......还有您成立调查组的计划。”韦伯仁的声音越来越小,“市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买家峻闭上眼睛,感到一阵疲惫。韦伯仁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工作能力很强,本来前途无量。却因为一万五千块钱,毁了自己的前程。
“你把收的钱,还有和解宝华、解迎宾的联系记录,全部写下来。”买家峻说,“写完之后,自己去纪委交代问题。争取宽大处理。”
韦伯仁泪流满面:“市长,您......您不报警抓我?”
“抓你是公安局的事。”买家峻站起身,“但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配合调查,把知道的全说出来,我会建议从轻处理。如果你隐瞒,或者继续撒谎,那谁也救不了你。”
“我说,我全都说!”韦伯仁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解秘书长和解迎宾是叔侄关系,这个很多人都知道。解迎宾的企业能拿到那么多项目,都是解秘书长在背后运作。云顶阁酒店......那是他们谈事情的地方,我跟着去过两次,见过杨树鹏......”
“杨树鹏?”买家峻追问,“他在那里干什么?”
“他和解迎宾有合作。”韦伯仁擦了把眼泪,“解迎宾的工地,拆迁是杨树鹏的人做,土方砂石也是杨树鹏供应。价格比市场价高百分之三十,但解迎宾照单全收,因为......因为杨树鹏会返点给他。”
返点——这是典型的利益输送。
“返点多少?给现金还是转账?”
“现金,每次都是现金,用黑色塑料袋装着。”韦伯仁说,“我在云顶阁见过一次,杨树鹏的手下提了个旅行袋进去,出来时袋子就空了。后来我听解秘书长说,那次是两百万。”
两百万现金!这还只是一次。
买家峻感到触目惊心。如果每个项目都有返点,那解迎宾和杨树鹏的利益输送总额,可能达到数千万甚至上亿。
“还有什么?”他压住心中的震惊。
“还有......解秘书长让我盯着您,特别是您和常部长的接触。”韦伯仁说,“解秘书长好像不太信任常部长,说常部长立场不坚定,可能会倒向您这边。”
常军仁?买家峻想起昨晚路灯下的对话。常军仁确实表现出动摇,但那是真的动摇,还是演戏?
“好了,你回去写材料吧。”买家峻挥挥手,“记住,今天说的话,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解宝华。”
韦伯仁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办公室重新恢复安静。买家峻站在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映出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他刚结束一场漫长的谈判,对方的强硬态度像块石头压在心头。桌上的咖啡早已冷透,杯壁凝着水珠,像他此刻纷乱的思绪。手机屏幕暗着,没有新消息,只有远处马路上车流的模糊声响,缓慢渗入这沉默的空间。他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疲惫,目光却被楼下街角的一簇顽强的绿色吸引,那是在寒风中瑟缩却依然挺立的盆栽,像极了此刻咬牙坚持的自己。(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