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青衫异瞳

    寅时三刻,京师宛平县的夜,是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与湿冷浸透的。

    更夫老赵裹紧了单薄的号衣,手里的梆子敲得有气无力。“笃——笃,笃!” 三更天的梆声在狭窄的巷道里回荡,撞在两侧高耸的砖墙上,显得空洞而沉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气味,像是河床底翻涌上来的淤泥腥气,又混杂了某种隐约的、甜腻的腐败味道,吸入肺中,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缩了脖子,只想快点打完这趟更,回去喝口劣质的烧酒驱寒。然而,当他拐进靠近河沿的那条无名小巷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味道,就是从这里浓烈起来的。

    借着手里那盏昏黄摇曳的气死风灯,他看见巷子深处,地面似乎比别处更暗沉一些,仿佛泼洒了整桶的墨汁。他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往前凑了凑,灯光小心翼翼地探过去。

    “哐当!”

    梆子和灯笼一起掉在地上,火苗挣扎了几下,熄灭了。黑暗中,只留下老赵一声被掐住了脖子般的、极致的嘶嚎,旋即又被无边的死寂吞没。

    ……

    辰时初,天色青灰,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丝如绣花针,细密地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笼罩着宛平县城。雨水冲刷着青石板路,汇聚成涓涓细流,却冲不散那股从河边小巷弥漫开来的、令人作呕的血腥与污浊之气。

    一队京兆府的衙役早已将小巷两头封锁,雨水顺着他们蓑衣的边角滴滴答答落下,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混合了恐惧与厌恶的凝重。

    巷子深处,现场已被临时搭起的油布棚子遮挡。棚内,宛平县令吴大人正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死死捂住口鼻,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脸色比外面那天色还要难看。他面前的地面上,是一滩难以形容的狼藉。

    那不是简单的尸体,更像是一堆被强行撕碎、又随意抛弃的肉块。衣物碎片、凝固发黑的血迹、碎裂的骨茬与泥水混杂在一起,几乎辨认不出原本的人形。最令人胆寒的是,在那堆血肉之中,隐隐有一些暗红色的、如同根须般的东西在微微蠕动,仿佛拥有可怖的生命力。

    “妖……妖物作祟!一定是妖物!” 吴县令的声音隔着丝帕,带着明显的颤抖。他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对身旁的县丞道:“上报!立刻上报京兆尹!不,直接报刑部!不,请钦天监!请镇妖司的大人们来!”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雨水敲打油布棚顶的“噼啪”声,以及众人粗重而不安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名衙役小跑着进来,在吴县令耳边低语了几句。

    吴县令一愣,脸上闪过一丝复杂,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抵触。他挥了挥手:“快请!”

    围观的人群被分开,一名青衫男子缓步走了进来。

    他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年纪,身形清瘦颀长,穿着半旧不新的青色官袍,浆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整洁。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几缕乌黑的发丝贴在额角,更衬得他面容清俊,肤色白皙。他步履从容,仿佛不是走入这修罗场般的凶案现场,而是漫步在自家庭院。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

    并非寻常的黑色或棕色,而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如同琉璃般清透的浅淡色泽,在棚内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泛着一种近乎银灰的微光。这便是沈清涟,新晋的刑部主事,官阶不高,却因这双天生能视鬼神、辨妖邪的“异瞳”,在京师官场中,成了一个特殊而又微妙的存在。有人视他为奇人,有人鄙其为异类,更多人,则是敬而远之。

    “沈大人。” 吴县令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迎了上去,“劳动大驾,实在是……此案诡异,下官等束手无策。”

    沈清涟微微颔首,算是回礼,目光却已越过吴县令,落在那片血肉狼藉之上。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那双异色的瞳孔,在接触到现场的刹那,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上前,而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在寻常人眼中只是血腥恐怖的场景,在他的视野里,却叠加了另一重景象——丝丝缕缕墨绿色的秽气如同有生命的毒蛇,从那些碎肉和蠕动的根须上袅袅升起,扭曲盘绕,散发出浓烈的怨憎与贪婪的气息。空气中,还残留着几道淡薄的、惊慌失措的魂影碎片,那是死者最后时刻的恐惧烙印。

    “死者何人?” 他的声音清朗平静,像山涧溪流,冲刷着现场凝滞的血腥空气。

    “是……是打更的老赵。” 吴县令连忙回答,“街坊都确认了。独身一人,平日里也没什么仇家。”

    沈清涟不再多问,缓步上前。他蹲下身,离那堆污秽仅有一步之遥。衙役们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屏住了呼吸。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并未直接触碰,而是在那秽气之上虚虚拂过。指尖感受到一股阴寒刺骨的粘稠感,仿佛划过冰冷的沼泽淤泥。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股甜腻的腐败气息直冲鼻腔,带着一种能腐蚀心智的邪异力量。

    片刻,他睁开眼,目光落在那蠕动的暗红色根须上。

    “不是寻常妖物。” 他轻声道,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身后战战兢兢的吴县令听,“此乃‘血穄’,依附极怨之血与污秽之地而生,食血肉精华而长。寻常刀剑难伤,畏阳火、雷击。”

    他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白玉小瓶,拔开塞子,将一些晶莹剔透的粉末均匀地撒在那些蠕动的根须和周围的秽气之上。粉末触物即燃,发出极其微弱的、如同星火般的银白光点,那些墨绿色的秽气如同被灼烧般迅速收缩、消散,蠕动的根须也猛地一僵,动作变得迟缓了许多。

    “采集现场所有残留物,尤其是这些‘血穄’残根,以桃木盒密封,送至钦天监。” 沈清涟有条不紊地吩咐着,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通知附近居民,三日之内,入夜后紧闭门窗,切勿靠近河边。取烈酒混合朱砂,洒遍巷口及河沿,可暂阻秽气蔓延。”

    他的指令清晰明确,瞬间稳住了有些慌乱的场面。衙役们依言而动,效率明显提高了。

    吴县令长长舒了口气,擦着额角的冷汗:“多亏沈大人慧眼如炬!否则下官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沈清涟没有回应这恭维,他的目光投向小巷尽头,那条在雨中显得浑浊湍急的河流。水面上,似乎也漂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不祥的晦暗气息。

    “此物成形不易,需特定条件。” 他沉吟道,“发现尸块的位置,并非第一现场。吴大人,还需沿河上下游仔细搜寻,尤其是那些废弃的码头、桥洞,或有古井、污渠出口之处。”

    “是是是,下官立刻派人去查!” 吴县令连连点头。

    ……

    离开令人窒息的凶案现场,沈清涟并未直接回刑部衙门复命。雨势稍歇,天色依旧阴沉。他独自一人,沿着河岸缓步而行。

    河风吹拂着他微湿的衣袂,带来一丝凉意。他喜欢这种独处的时刻,能让他从那些污秽与怨念的景象中稍稍抽离。他的异瞳,是天生的诅咒,也是背负的宿命。自幼,他便能看到常人无法窥见的世界——游荡的孤魂、初开灵智的精怪、附着于器物之上的执念,以及……那些因怨恨、贪婪、杀戮而滋生的、形形色 色的妖邪秽物。

    这双眼睛让他饱受歧视与恐惧,也让他走上了如今这条路。既然无法摆脱,那便用它来做些什么。涤荡妖邪,清明世道,这是他深埋于心的宏愿。尽管他知道,这世间的“浊”,远比想象的更深、更复杂。

    路过一个卖早点的摊子,蒸笼里冒出滚滚白气,带着面食特有的甜香。他停下脚步,买了两个热腾腾的素馅包子。摊主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找零时笑眯眯地说:“小哥,脸色不太好哇,可是被河边的案子吓着了?喝碗热豆浆定定神吧?”

    沈清涟微微一怔,看着老太太关切的眼神,心底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他摇了摇头,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不必,多谢婆婆。”

    他拿着温热的包子,走到不远处河边的石栏旁,慢慢吃着。包子的味道普通,却带着人间的烟火气,暂时驱散了他口中残留的血腥与腐朽味道。他看着河面上来往的乌篷船,听着船夫粗犷的吆喝,以及远处街市传来的、隐约的嘈杂人声。这些鲜活的声音、气味和景象,是他对抗眼中那个灰暗诡异世界的唯一慰藉。

    正出神间,一个略带戏谑的清朗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哟,我们沈大人这是又在体察民情,还是借吃包子凭吊亡魂呢?”

    沈清涟没有回头,继续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口包子,才淡淡道:“顾千帆,你很闲?”

    来人转到他的面前,一身墨蓝色劲装,勾勒出挺拔矫健的身姿,腰间佩着一柄造型古朴的长刀。他看起来比沈清涟年长几岁,眉目俊朗,嘴角习惯性地噙着一抹懒洋洋的笑意,正是镇妖司的七品缉事,顾千帆。

    “闲?” 顾千帆夸张地叹了口气,“我的沈大人,您老人家一句话,我们镇妖司跑断腿。沿河搜了大半天,刚有点眉目,就听说您这边已经把案子断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这不,赶紧过来聆听教诲,顺便蹭个早饭?” 他说着,目光扫过沈清涟手中剩下的那个包子,毫不客气地拿了过去,咬了一大口。

    沈清涟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顾千帆是他在官场中为数不多能称得上“朋友”的人。此人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心思缜密,身手不凡,镇妖司的许多棘手案子,都有他的身影。两人因几桩合作而相识,久而久之,便有了这份默契。

    “有发现?” 沈清涟问。

    顾千帆几口吃完包子,拍了拍手,脸上的嬉笑之色收敛了些:“上游三里,有个废弃的义庄。里面……不太干净。有剧烈打斗的痕迹,还有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碎片,递给沈清涟。

    那是一小块深蓝色的布料边缘,材质普通,像是力夫或船工常穿的粗布。但吸引沈清涟目光的,是布料上沾染的一点已经干涸发黑的黏稠液体,以及液体中夹杂的、几不可见的细微金色粉末。

    沈清涟接过布料,指尖轻轻摩挲那点金色粉末。异瞳之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金芒。他感受到一股微弱却纯正的阳刚之气,与之前“血穄”那阴邪污秽的气息截然不同。

    “这是……香火愿力?掺杂了佛门金粉?” 他微微蹙眉。

    “识货!” 顾千帆打了个响指,“看来这事儿没那么简单。‘血穄’这种东西,至阴至邪,最怕的就是这类纯阳正气的东西。那义庄里,既有‘血穄’残留的秽气,又有这东西,说明当时除了死者和老赵可能撞见的倒霉蛋,还有第三方在场,而且,很可能跟那玩意儿动了手。”

    沈清涟将布料递还,目光再次投向浑浊的河水:“死者身份确认了?”

    “嗯,义庄里找到了身份文牒和散落的物品,是码头的一个搬运工,叫刘大。跟老赵一样,独身,社会关系简单。两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住在河边,而且……” 顾千帆顿了顿,压低声音,“据他们邻居说,这两人前几天都曾吹嘘过,在河边捡到了什么‘宝贝’,发了笔小财。”

    宝贝?沈清涟心念微动。能吸引“血穄”,又能引动身怀佛门器物之人出手的“宝贝”?

    “去看看。” 他简洁地说道。

    ……

    废弃的义庄坐落在城郊河边一片荒草丛生的坡地上,远离人烟。年久失修的木门歪斜地挂着,在风中发出“吱呀”的**。尚未走近,一股混合了木头腐朽、尘土和隐约血腥的怪味便扑面而来。

    义庄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破败阴森。光线昏暗,只有几缕阳光从破损的屋顶瓦片间隙投射下来,形成一道道浮动着尘埃的光柱。地面上散落着破碎的棺木、凌乱的稻草,以及几滩已经变成深褐色的血迹。

    沈清涟的异瞳在昏暗中微微发亮,他清晰地看到,这里残留的秽气比小巷中更为浓郁、狂暴,如同飓风过境般四处肆虐。同时,他也看到了那几缕淡金色的、如同阳光般温暖纯净的气息,它们与秽气激烈地纠缠、碰撞,最终虽然消散,却也在那浓重的污浊中,开辟出了一小片短暂的“洁净”区域。

    “看这里。” 顾千帆指着义庄角落的一处地面。那里有明显的拖拽痕迹,以及一些散落的、已经失去光泽的暗红色“血穄”残根,比起小巷中的,显得更加干瘪萎缩,仿佛被什么东西灼烧过。

    沈清涟蹲下身,仔细观察那些残根和周围打斗的痕迹。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墙角一处不起眼的、仿佛被什么重物砸过的凹陷处。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开表面的浮土和蛛网。

    凹陷处,嵌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只有小指指甲盖大小的物件,通体呈暗金色,形状像是一瓣莲花,雕刻得极其精细,甚至连花瓣上的细微脉络都清晰可见。它静静地嵌在砖石之中,表面蒙着灰尘,却依然无法完全掩盖其本身那种古朴、庄严的气息。

    在看到这枚莲花金瓣的瞬间,沈清涟的异瞳猛地一颤!

    并非因为其上附着的、微弱而纯正的佛门气息,而是因为,在这一刻,他眼中所见的整个世界,仿佛都微微扭曲了一下!义庄内残留的秽气、那淡金色的愿力、甚至顾千帆身上鲜活的生命气息,都像是投入石子的水面,荡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而这涟漪的中心,就是这枚小小的莲花金瓣。

    更让他心头巨震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而熟悉的悸动,顺着他的指尖,悄然蔓延至他的心口。仿佛这枚金瓣,与他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产生了遥远的共鸣。

    “发现什么了?” 顾千帆见他神色有异,凑过来问道。

    沈清涟迅速收敛了心神,脸上的异样一闪而逝。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枚莲花金瓣从砖石中抠出,摊在掌心。

    “看来,这就是那所谓的‘宝贝’了。”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波澜,“也是引来‘血穄’,以及那位身怀佛宝之人的关键。”

    顾千帆好奇地打量着金瓣:“这玩意儿……看着倒是挺值钱。不过,就为这么个小东西,闹出两条人命?还惹上‘血穄’那种恶心的东西?”

    沈清涟没有回答,只是合拢手掌,将金瓣紧紧握住。那冰冷的触感紧贴着皮肤,那股诡异的共鸣感并未消失,反而如同心跳般,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感知。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义庄破败的窗棂,望向外面阴沉沉的天穹。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细密冰凉。

    第一个死者刘大,第二个死者更夫老赵,他们都因这“宝贝”而死。神秘出现的“血穄”,身怀佛门器物、与“血穄”交手后不知所踪的第三方……

    而这枚引发一切的莲花金瓣,又为何会让他产生如此奇异而熟悉的感应?

    这看似简单的“血穄”杀人案,背后隐藏的丝线,似乎正悄然指向更深的迷雾。而他,沈清涟,已然站在了这迷雾的边缘,并且,被那来自迷雾深处的、冰冷的涟漪,轻轻触动了。

    他将握着金瓣的手收回袖中,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与若有若无的悸动,清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异色的眼瞳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阴霾。(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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