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零一分,时间像卡在齿轮里的沙粒,不再向前。简忧睁着眼,天花板在黑暗中溶解,化作一片混沌的灰白漩涡。那种持续了数月的沉重感,那副将她钉在床上的铅甲,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缝。
一种陌生的能量,像细小的电流,开始在她四肢百骸里窜动。不是以往死水般的疲惫,而是一种焦灼的、亟待燃烧的干渴。她交叠在胸前的双手不再冰凉,指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脉搏突兀的、过于强劲的跳动。咚,咚,咚,不像鼓点,更像某种硬物在敲击她薄薄的胸腔壁,催促着她,惊醒着她。
枕边残留的桂花沐浴露的甜腻,和不知从哪个缝隙钻进来的、邻床砧子薄荷漱口水的清冽,此刻在她鼻腔里尖锐地对抗,不再是混沌的纠缠,而是化作了有形的、刺鼻的旋风。她甚至能“看”到这气味的颜色:脏绿的桂花,亮得扎眼的薄荷蓝,互相撕扯,最后搅成一团令人心烦意乱的浊紫色。
窗外,那盏航空障碍灯依旧规律地闪烁着红光。她曾经数着它的节奏,感受那光芒如同墓志铭上的刻痕,记录着她又一个无法入睡的夜晚。但此刻,那红光变得不同了。它不再遥远、冷漠,而是像一只充满恶意的眼睛,每一次闪烁,都精准地刺入她的视网膜,带着某种嘲弄的意味。她数到第二十下,那灯没有如她潜意识里某个荒诞念头所期望的那样熄灭,而是固执地、甚至是得意地,又亮了一次。
“烦死了。”一个声音在她脑子里响起,清晰,尖利,是她自己的声音,却又陌生得像金属刮擦。
她猛地坐起身,动作快得让床板发出一声痛苦的**。上铺的砧子翻了个身,含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若是以前,简忧会立刻僵住,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睡眠,生怕成为任何注意力的焦点。但此刻,一股无名火“噌”地窜起。那含混的呓语像一只小虫子钻进了她的耳朵,在里面爬搔。
“吵什么吵。”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最终只是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抓过枕边的耳机,塞进耳朵。她没有播放任何音乐,只是需要这东西物理地堵住外界的声音,让世界静音。然而,寂静放大的是她体内喧嚣的潮汐。血液奔流的声音呼啸而过,心脏的敲击变本加厉,甚至能听见太阳穴血管突突的声响,像有无数面小鼓在她颅内齐鸣。
她再次举起手机,屏幕冷白的光照亮她毫无血色的脸,但她的眼睛却异常明亮,瞳孔深处像有两簇幽暗的火苗在燃烧。她点开那个加密的笔记软件,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地敲击,不再是往日迟缓的、斟酌字句的沉重,而是带着一种发泄般的急促:
“凌晨3:07。灯闪了21次,可能更多,数乱了。心跳很快,像要挣脱出去。没有困意,一点都没有。脑子里很吵,像有很多人在同时说话。烦。”
打完这些字,她盯着屏幕。那些黑色的方块字不再像以往那样,是沉入水底的、无声的墓碑。它们此刻像一群躁动的、有了生命的蚂蚁,在方寸屏幕上列队、骚动,折射出她内心一片兵荒马乱的战场。她猛地按熄了屏幕,将手机反扣在胸口,那冰冷的触感短暂地镇压了一下皮肤下灼热的骚动。
五点刚过,隔壁宿舍传来一声模糊的惊叫,大概是哪个女生做了噩梦。若是往常,简忧会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与那声音带来的微弱恐慌共情。但此刻,她只觉得那声音愚蠢、刺耳,破坏了黎明前这份属于她的、诡异的“清醒”。她将耳机音量调大,直到电流的嘶嘶声像瀑布一样冲刷掉一切外界杂音。她闭上眼,试图想象那片能让她平静的雪原,但画面刚浮现,雪原就燃烧起来,变成一片无边无际的、跳跃着苍白火焰的荒原。而她,就站在这荒原中央,非但不觉得冷,反而有一种想要投身其中的冲动。
六点半,起床铃如同利斧劈开沉寂。宿舍楼瞬间活了过来,各种声响哗啦啦地倾倒下来——洗漱声、交谈声、脚步声。以往,这些声音对简忧而言是沉重的帷幕,一层层压下来。今天,它们却像溅入滚油的水滴,在她周围炸开,让她更加焦躁。她几乎是跳下床的,脚底接触冰凉地板的一瞬,心脏猛地一坠,那种熟悉的失重感又来了,但这次伴随着的不是恐惧,而是一阵眩晕般的恶心。
“简忧,你昨晚又做贼去啦?脸色好吓人。”砧子顶着一头乱发,揉着眼睛从对面探过来,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真实的关切。
简忧正对着小镜子整理校服领子,闻言动作一顿。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底两圈浓重的青黑,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反常,像两口深井,映着幽幽的火光。她看着砧子,那个“贼”字像一根针,轻轻扎了她一下。
“没。”她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不耐烦,“睡得不好而已。”
砧子似乎被她的语气噎了一下,讪讪地缩回头,小声嘀咕:“哦……那你多注意休息啊。”
这句寻常的关心,此刻在简忧听来,却充满了敷衍和某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她是不是在看我笑话?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一股想要反驳、想要尖锐地戳破这层虚假客气的冲动涌上喉咙口,她几乎要脱口而出:“注意休息?怎么注意?你告诉我怎么才能休息?”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将那些带着棱角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转身拿起脸盆,快步走向水房。她的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水房里挤满了人,空气湿热,弥漫着牙膏和洗面奶的混合气味。水龙头哗哗作响,女生们叽叽喳喳,讨论着昨晚的电视剧、今天的早课、还有那个总是板着脸的年级主任。这些日常的喧嚣,以前对简忧来说是模糊的背景音,今天却异常清晰、尖锐地钻进她的耳朵。每一个字,每一段对话,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着她本就脆弱的神经。
她挤到一个空着的水龙头前,拧开。冰冷的水冲泻而下,她掬起一捧,用力拍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她激灵了一下,体内的燥热似乎被短暂地压制了零点几秒。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湿漉漉的脸。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像泪水,但她知道自己哭不出来。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回望着她,里面没有悲伤,只有一片燃烧后的荒芜和一种警惕的、易怒的野性。
“喂,简忧,你快点行不行?后面好多人等着呢!”一个略带不满的声音在她旁边响起。是隔壁班的林薇,一个总是打扮得很精致的女生。
若是以前,简忧会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低下头,连声道歉,然后慌乱地让开。但此刻,那股无名火再次窜起,比之前更旺。她猛地转过头,目光直射向林薇。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怯懦,只有一种被冒犯后的、毫不掩饰的怒意。
“急什么?”简忧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渣一样又冷又硬,“水龙头又不是你家的。”
林薇显然没料到她会这样回应,愣住了,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恼怒:“你……你这人怎么这样?大家都在排队,就你磨磨蹭蹭的!”
“我怎样了?”简忧往前逼近一步,虽然她比林薇瘦小,但那股豁出去的、带着破坏欲的气势却让林薇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我洗脸超过三分钟了吗?你计时了?还是你觉得所有人都该像你一样,急着去约会?”
这话刻薄得不像是从简忧嘴里说出来的。水房里瞬间安静了不少,周围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惊讶、好奇,还有看热闹的兴奋。林薇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又气又窘:“你胡说八道什么!神经病啊!”
“神经病”三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钥匙,猛地插进了简忧心口的锁孔,拧开了一个她一直试图压抑的黑洞。所有的声音、光线、气味,都在瞬间被扭曲、放大。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视野边缘开始闪烁起彩色的、不规则的光斑。她好像听到了尖锐的耳鸣,又好像听到了很多人同时在很远的地方大笑、争吵。
她死死盯着林薇那张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想再说点什么更恶毒的话,想撕碎那层精致的伪装,想让她也尝尝这种被当众羞辱、被逼到角落的滋味。但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是用那种冰冷、燃烧、近乎疯狂的眼神看着对方,直到林薇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低声骂了句“不可理喻”,悻悻地换了个远离她的位置。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涌来。简忧挺直了背,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端着盆,目不斜视地走出了水房。她的脚步很快,很急,像是在逃离什么,又像是要去追赶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转身的那一刻,她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极度兴奋和极度空虚交织下的生理反应。
早读课,教室里书声琅琅。简忧坐在座位上,面前的英语课本摊开着,但那些字母像一群黑色的蝌蚪,在她眼前游动、分裂、重组,根本无法捕捉含义。她尝试集中注意力,但思绪像脱缰的野马,在一个个毫无关联的念头间疯狂跳跃:从水房里林薇涨红的脸,跳到初中时陆晏江回头说“历史都学不好真奇怪”时那无意的嘴角,再跳到母亲在电话里那句“别给自己找借口,你就是不努力”,然后又毫无征兆地想到窗外那棵银杏树,顶端的叶子是不是已经黄透了?如果现在从楼顶跳下去,下落的过程中能不能数清一共有多少片叶子?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一冷,随即又是一阵燥热。她用力甩了甩头,想把这种危险的幻想甩出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传来清晰的痛感,这痛感让她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扭曲的清醒。
同桌的男生,那个叫陆沙的、声音沙沙的男生,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异常,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肘,递过来一张小纸条:“你没事吧?脸色好白。要不要喝点热水?”
简忧低头看着那张纸条,上面工整的字迹此刻显得无比碍眼。这种廉价的同情和关心,在她看来虚伪透顶。谁需要他的热水?谁需要他假惺惺的问候?她猛地一挥手,将那张纸条扫落在地,动作大得让旁边的同学都侧目看来。
“别碰我!”她低吼道,声音因为压抑而变得嘶哑难听。
陆沙愣住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写满了尴尬和不知所措。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弯腰捡起纸条,揉成一团,塞进了自己的书桌里。然后,他把自己往旁边挪了挪,尽可能地远离简忧,仿佛她是什么危险的传染源。
简忧看着他的动作,心里涌起一股报复般的快意,但快意之后,是更深、更冰冷的空洞。她把自己重新封闭起来,缩进一个无形的、长满尖刺的硬壳里。外面的读书声变得遥远而模糊,她只听得见自己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和血液流过太阳穴时发出的、嘶嘶的风声。
第一节课是数学。数学老师正在讲解一道复杂的函数题,逻辑清晰,板书工整。若是以前,这是简忧少数能稍微集中精神的科目。但今天,老师的语速在她听来慢得令人发指,每一个停顿都像是在故意折磨她的耐心。那些曾经熟悉的公式和符号,此刻变得面目可憎,像一个个嘲讽的鬼脸。
她开始不由自主地用指甲抠刮桌面边缘的木屑,发出细微但刺耳的“嚓嚓”声。前排有同学不满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注意到了那道目光,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抠得更用力,甚至带着一种挑衅的意味。
她的思绪又飘远了。她想起高一那个暑假,在校外补习班,她的成绩有过短暂的回光返照。那时候,她以为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以为可以通过努力爬出深渊。她甚至幻想过,在新学期,或许能以一种稍微从容一点的姿态,远远地看着陆晏江。但开学第一天,那个与女生并肩而行的背影,轻易地击碎了她最后一点可怜的幻想。那点微弱的、用以自欺的光,熄灭了。
“……所以,这个变量的取值范围需要特别注意……”数学老师的声音忽远忽近。
“范围?”简忧在心里冷笑,“我的世界还有什么范围?只有一个不断下坠的深渊罢了。”她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站起来,大声打断老师,质问这些毫无意义的数字和符号到底有什么用?能解决失眠吗?能阻止胃痛吗?能让她不再听到脑子里那些吵闹的声音吗?
她的手紧紧抓住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里那股躁动的能量在横冲直撞,寻找着出口。她需要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否则她觉得自己会当场爆炸,化作一地碎片。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窗外。天空是一种病态的、灰蒙蒙的蓝色。一只鸟孤独地飞过,轨迹歪歪扭扭。她看着那只鸟,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幻觉:那只鸟的翅膀并不是在扇动,而是在剧烈地颤抖,仿佛随时都会散架。而它发出的也不是鸣叫,而是一种无声的、尖锐的嘶喊,穿透玻璃,直接刺入她的鼓膜。
那嘶喊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尖锐,最终与她脑子里的喧嚣混合在一起,变成一种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噪音。
她猛地用手捂住了耳朵,深深地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冰凉的桌面上。
世界,请安静一点。或者,干脆彻底毁灭吧。她在那片震耳欲聋的寂静中,绝望地想。
她伸手去掏,指尖触到的却不是预想中草稿纸的粗砺,而是一种冰凉滑腻的触感,像摸到了一块在阴凉处放了太久的香皂。她捏住那东西,把它从塞满杂物的笔筒里抽了出来。
是一管崭新的、未拆封的固体胶。通体蓝色的管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幽幽的光。
简忧捏着这管胶水,愣住了。她不记得自己买过这个东西。记忆像断了线的珠子,散落一地,她费力地想要拾起,却只抓到一片空白。是母亲塞进她书包的?还是某个她神游物外时,无意识地从文具店货架上取下,又浑浑噩噩地付了钱带回来的?
管身上印着白色的字样:“强力粘合,不留痕迹。”
不留痕迹。她盯着这四个字,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了一下。真的可以不留痕迹吗?像从来没有裂开过一样。她把胶水放在书桌上,那抹蓝色在杂乱的书本间显得格外突兀,像一个闯入者。
起床铃的余威还在空气里震颤,宿舍楼像一头被惊醒的巨兽,发出各种沉闷的响动。简忧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冲去水房抢占位置,她只是慢吞吞地套上校服。衣服带着隔夜的褶皱和微潮的气息,贴在皮肤上,并不舒服。她走到窗边,没有完全拉开窗帘,只是从缝隙里望出去。
天光是一种浑浊的、介于灰与白之间的颜色,像脏掉的牛奶。楼下那棵银杏树,顶端的几片叶子确实黄了,但不是那种灿烂的金黄,而是一种憔悴的、带着褐斑的枯黄,在沉闷的空气里了无生气地耷拉着。并没有风,叶子却有一片晃晃悠悠地栽了下来,下落的过程慢得令人心焦,最终无声无息地融进树下那片颜色更深的落叶堆里。
连坠落,都可以这么安静。
“简忧,你还不去洗脸?等下早读要迟到了!”砧子已经洗漱完毕,脸上带着水珠,一边往脸上拍着护肤品,一边催促她。
“嗯。就去。”简忧应了一声,声音飘忽得像窗外的落叶。她端起脸盆,脚步虚浮地走出宿舍。
水房里依旧人声鼎沸,热气腾腾。水流声,脸盆碰撞声,女生的说笑声,交织成一张喧闹的网。简忧挤在一个角落的水龙头前,拧开水。冰冷的水流冲击在脸盆底部,溅起细小的水花。她掬起一捧水,扑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她短暂地一颤,随即是一种麻木感蔓延开来。她反复用冷水拍打脸颊和额头,直到皮肤泛起不正常的红,指尖都冻得有些僵硬。她抬起头,看向墙上那面布满水渍的镜子。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底是浓重的青黑,被冷水刺激后脸颊泛起的红晕,更像是一种病态的潮红。水珠顺着发梢和脸颊滚落。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双眼睛,没有了昨夜那种异常的光亮,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洞。她试着扯动嘴角,想做出一个类似“我没事”的表情,但镜子里那张脸的肌肉只是僵硬地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喂,你到底洗不洗啊?占着位置发呆?”旁边传来不耐烦的声音。
简忧猛地回过神,是林薇。她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浅粉色毛衣,衬得皮肤很白。她正皱着眉头看着简忧,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大概还在为昨天早上的冲突耿耿于怀。
若是昨天,简忧可能会被这种眼神刺痛,可能会再次被点燃怒火。但此刻,她只觉得一种深深的无力。那股支撑着她对抗的躁动能量,像退潮一样消失了,留下泥泞而空虚的海滩。她甚至连一句“对不起”或者一个解释的眼神都懒得给,只是默默地侧身让出位置,端起自己的脸盆,低着头快步离开了水房。身后传来林薇压低声音对同伴的抱怨:“……怪里怪气的……”
那句话像一枚轻飘飘的羽毛,落在她心上,没有激起涟漪,只是静静地搁浅在那里。
早读课,教室里弥漫着包子、豆浆和书本纸张混合的气味。简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前摊开着语文课本,要求背诵的文言文段落像一群密密麻麻的黑色蚂蚁,在她眼前爬来爬去,无法聚焦。同桌陆沙今天似乎刻意离她更远了些,几乎紧贴着另一侧的过道,只留给她一个紧绷的、写满“勿扰”的背影。
简忧并不在意。她甚至有点感激这种被无形隔开的空间。她低下头,假装在看课文,手指却在课桌抽屉里摸索着,碰到了那管蓝色的固体胶。她把它拿出来,握在手心。冰凉的管身,似乎能稍微镇压一下皮肤下那种莫名的、细微的颤栗感。
她盯着课本上那个印刷体的“忧”字。忽然,她产生了一个荒谬的念头。她偷偷拧开固体胶的盖子,一股化学制剂特有的、略带甜腻的气味散发出来。她挤出一点点半透明的、胶状的膏体,小心翼翼地、像完成一个秘密仪式般,涂抹在课本那个“忧”字上。她想看看,是不是能用这胶水,把这个字从纸上“粘”掉,或者至少,让它变得模糊不清,不再那么刺眼。
胶水渐渐干了,在那个“忧”字上形成了一层薄薄的、发亮的膜,字迹反而因此显得更清晰了些。
“不留痕迹……”她在心里默念,嘴角扯出一个无声的、自嘲的冷笑。看,连胶水都在说谎。
第一节课是英语。英语老师正在讲解一篇关于“压力管理”的阅读理解。幻灯片上展示着各种图表和数据,关于运动、冥想、倾诉如何有效缓解压力。老师的语调平稳,试图传递一种积极解决问题的态度。
“……所以,同学们,当我们感到压力过大时,一定要学会寻求帮助,无论是朋友、家人,还是老师……”英语老师的声音温和,带着鼓励。
寻求帮助?简忧在心里重复着这个词。向谁寻求?砧子吗?她只会用那种混合着同情和不解的眼神看着自己,然后说“你想开点”。父母吗?母亲的声音立刻在脑海里响起:“你就是想太多,脆弱!”“别给自己找借口!”至于老师……她想起班主任杜老师那张总是带着程式化关切的脸,还有那句轻飘飘的“别走神”。他们所有人,都站在一个她无法触及的、光亮正常的岸边,对着在泥沼里挣扎的她喊话,告诉她正确的游泳姿势,却没有人愿意,或者能够,伸手拉她一把。
甚至陆晏江。那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连涟漪都微弱得几乎看不见。他现在在做什么?大概正轻松地解答着数学题,或者和同学谈笑风生吧。他永远不会知道,也不会在意,有一个名字和他读音相似的女生,因为一个无意的眼神,一句无心的话,在怎样的深渊里沉浮。她的暗恋,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自导自演的默剧,观众只有她自己。而现在,连她自己都快要看不下去这冗长而痛苦的演出了。
胃部传来一阵熟悉的、绞紧般的疼痛。她下意识地用手按住。是因为没吃早饭,还是因为……她又开始“装病”了?她想起母亲的话,胃里一阵翻搅,恶心的感觉涌上喉咙。她强忍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下课铃响,她几乎是冲出教室,跑到教学楼尽头的卫生间。关上门,她趴在洗手池边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她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拼命漱口,又撩起水拍打自己的脸。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眼神涣散,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狼狈。
她看着镜子,忽然想起昨天在水房,林薇骂她的那句话。
“神经病。”
也许……她说对了吧。
也许自己真的病了,不是“抑郁状态”那么简单,而是更糟糕的,更不可理喻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病。那种时而沉重如铅、时而焦灼如焚的情绪,那种对声音、光线、气味的过度敏感,那种脑子里停不下来的喧嚣和可怕的念头,还有此刻胃里这真实的、物理性的疼痛……这一切,难道不正是某种东西坏掉了的证明吗?
这个认知并没有带来解脱,反而像一块更大的石头压了下来。如果真的是病,那该怎么办?那些药……她想起被自己夹在书里的那张药方。她不敢去拿药,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异样的眼光,更多的“关心”,更沉重的压力,以及坐实了母亲口中的“装病”。
她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缓缓滑坐到地上。卫生间里消毒水的气味刺鼻,地面潮湿冰凉。她把脸埋进膝盖,试图将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小到可以消失。
外面传来脚步声和女生的谈笑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世界依旧在正常运转,只有她,被困在这个狭小、肮脏的隔间里,被一种名为“不正常”的粘稠液体包裹着,一点点下沉。
不知过了多久,上课铃再次尖锐地响起。她必须回去了。她扶着墙,艰难地站起来,整理了一下校服,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她推开门,走进空无一人的走廊。阳光从尽头的窗户斜照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明亮的光带。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避免踩到那些光,仿佛它们是烧红的烙铁。她走向教室,走向那个她必须继续扮演“简忧”的地方。(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