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10月16日清晨,高雄港的防波堤被太平洋的晨雾裹得严实。美国制造的“中兴轮“像一头疲惫的钢铁巨兽,在引水员的引导下缓缓驶入第三码头。林默涵站在甲板右舷,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风衣第二颗纽扣——那里藏着半截磨秃的火柴,是临行前组织交给他的最后一件信物。
码头上飘来鱼腥与煤烟混合的气味,扩音器里播放着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甜腻的歌声被海风撕成碎片。他看见穿卡其制服的宪兵正检查每一个下船旅客的证件,枪托上的刺刀在雾中闪着冷光。三年前撤离上海时的火光突然窜进脑海,他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已只剩符合“归国华侨“身份的怯懦与茫然。
“先生,您的申报单。“海关官员的钢笔在桌面敲出不耐烦的节奏。林默涵将填好的表格推过去,余光瞥见对方制服领口别着的青天白日徽章。申报单上“沈墨“两个字是用正楷写的,这是组织为他准备的新名字,笔画间藏着只有自己才懂的密码——三点水旁的最后一提向右倾斜三十度,墨字的“土“部写成“士“。
“早稻田大学经济学部?“官员推了推鼻梁上的玳瑁眼镜,“昭和二十三年毕业?“
“是的,民国三十六年。“林默涵用日语回答,随即意识到不妥,连忙切换成带着闽南口音的国语,“毕业后在横滨商社做过两年事。“他注意到官员的钢笔尖在“日本“二字上停顿了半秒,指甲缝里嵌着黑泥。
检查台后的风扇发出嗡嗡的噪音,将墙上“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的标语吹得微微颤动。林默涵感到后颈渗出冷汗,他故意让左手拎着的皮箱重心不稳,牙膏管从洗漱包里滚出来,落在官员脚边。
“哎呀!“他弯腰去捡,右手食指在牙膏尾部轻轻一旋。这个铝制软管的底部有圈极细的螺纹,里面藏着0.3毫米厚的微缩胶卷,是他在香港启德机场用特制工具封装的。此刻胶卷正贴着他的掌心,隔着两层布料传来冰凉的触感。
官员用脚尖踢开牙膏管,目光扫过皮箱里的物品:几件替换衣物、一本精装的《国富论》、印有“横滨商社“字样的通讯录。当翻到那叠泛黄的早稻田大学讲义时,林默涵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风扇的轰鸣。讲义第37页夹着他与“父亲“的合影,照片上的老人其实是上海地下党负责人,此刻应该已在前往延安的路上。
“啪嗒“一声,官员合上皮箱,在申报单上盖下印章。林默涵接过证件时,发现对方正盯着自己左手虎口——那里有一道三厘米长的疤痕,是1947年在苏州河运送电台时被特务的子弹擦伤的。组织曾建议用激光去除,但他坚持保留,“真实的人总要有些过去的痕迹“。
走出海关大厅,码头广场上聚集着举着纸牌接人的亲友。林默涵在人群中搜索着“沈墨“的名字,却看见个穿藏青对襟褂子的老人,正蹲在电线杆旁抽旱烟。老人面前摆着个竹篮,里面码着整齐的杨桃,每个都用红纸包着蒂部。
这是约定的暗号。林默涵放缓脚步,故意在水果摊前驻足。海风掀起老人的草帽,露出鬓角的一块月牙形疤痕——与组织提供的资料完全吻合。他想起出发前看过的档案照片,这个代号“老渔夫“的男人在1939年曾单枪匹马从汪伪特务机关救出三名同志。
“杨桃怎么卖?“林默涵用闽南语问道,尾音微微上扬。这是暗号的上半句。
老人吐出一口烟圈,烟丝在青石板上烫出个小黑点:“三分钱一个,十文钱不卖。“下半句暗号准确无误,十文钱正是民国时期的计价方式,暗示“只认旧识“。
竹篮底层铺着潮湿的稻草,老人在给他装杨桃时,右手无名指在他掌心快速敲击三下。林默涵知道,这是提醒附近有监视。他接过纸包,感觉到里面除了杨桃,还有个硬壳笔记本形状的东西。
“后生仔,刚从日本回来?“老人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你面生得很。“
“是啊,“林默涵将纸包抱在怀里,“想回福建祖籍看看,听说这边有船去厦门。“这是试探,也是接头的第二重验证。
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林默涵瞥见他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心里一紧。但老人很快直起身,拍了拍他的胳膊:“厦门船要等下个月初三,去仓库街'福顺栈'问问吧,张老板是我表侄。“说完挑起竹篮,蹒跚着走向码头深处,背影在雾中缩成个小黑点。
仓库街的石板路被昨夜的雨水泡得发胀,两侧的骑楼挂着褪色的商号旗幡。“福顺栈“的木门虚掩着,门楣上的油漆剥落处露出“民国三十六年开业“的字样。林默涵推开门,一股桐油味扑面而来,柜台后坐着个穿灰色长衫的中年男人,正在打算盘。
“张老板?“
男人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锐利:“找哪位?“
“老渔夫的表侄。“林默涵将杨桃放在柜台上,红纸包裂开个小口,露出里面黑色的硬壳笔记本。
张老板突然把算盘一推,算珠噼里啪啦落回原位:“仓库三号房有批新到的桐木,客人要不要看看?“他拉开柜台下的暗格,取出一串黄铜钥匙,“第三把是开仓库的。“
仓库里堆着半人高的木箱,空气里漂浮着木屑。林默涵用第三把钥匙打开最里面的铁柜,里面没有桐木,只有个牛皮纸信封。信封上用毛笔写着“沈墨亲启“,字迹与申报单上如出一辙。
他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叠文件:福建省晋江县的户籍证明、早稻田大学的毕业证书、台湾省警务处签发的居住证。最底下是张折叠的地图,用红铅笔圈出高雄市盐埕区的一处地址,旁边写着“明晚八点,带齐文件“。
当他翻开那本硬壳笔记本时,发现内页已被挖空,里面躺着个油纸包。解开三层油纸,是六张身份照片和一枚刻着“沈墨“二字的牛角印章。照片上的自己穿着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与此刻风尘仆仆的模样判若两人。
仓库外传来三轮车的铃铛声,林默涵迅速将文件塞进笔记本,连同牙膏管里的微缩胶卷一起放进皮箱夹层。他走到窗边,看见两个穿黑色中山装的男人正盯着“福顺栈“的招牌,其中一人的腰间鼓起一块——是枪。
“客人,您的货。“张老板突然出现在门口,手里捧着个樟木箱,“这是老渔夫托我转交的,说是您父亲的遗物。“
林默涵接过箱子,感觉到底部有暗格。他明白这是让他转移文件的信号,于是打开皮箱,将笔记本和信封放进樟木箱,再把几件衣服盖在上面。当他抬起头,那两个黑衣人已经走进了店铺。
“我们是调查局的。“领头的男人亮出证件,照片上的编号是731,“刚才有个红党嫌疑犯进了你们仓库。“
张老板的脸色变得煞白:“长官说笑了,小本生意,哪敢藏红党?“他的手在柜台下按了一下,林默涵听见后屋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这是销毁证据的暗号。
黑衣人搜查仓库时,林默涵正抱着樟木箱站在门口,像个受惊的店员。他看见其中一人用匕首划开稻草堆,另一人则用脚踢翻木箱,木屑纷飞中,他突然想起老渔夫咳出的血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
“这箱子里是什么?“匕首指向樟木箱。
“是...是客人寄存的古董。“张老板的声音发颤。
林默涵打开箱盖,露出里面的青花瓷瓶。这是他在香港时特意收购的清代康熙年间的民窑瓷器,此刻瓶身上的冰裂纹在仓库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张布满伤痕的脸。
黑衣人用匕首刮了刮瓶底,没发现异常,又翻看了林默涵的居住证。当他们终于离开时,林默涵发现自己的衬衫已经湿透。张老板递给他一杯热茶,手指在茶杯边缘敲出摩斯密码:“明晚八点,盐埕区,接头人'木匠'。“
走出“福顺栈“时,暮色已浸透了整条街。林默涵提着樟木箱,走在骑楼的阴影里。路灯亮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墙上“剿匪救国“的标语重叠在一起。他想起三年前在上海外滩,也是这样的秋夜,妻子把这枚刻着“默“字的印章塞进他手里,说等革命胜利了,就用它给孩子起名字。
此刻印章正躺在樟木箱的暗格里,与微缩胶卷、身份文件一起,构成了“沈墨“这个全新的生命。他摸了摸风衣口袋里的牙膏管,胶卷应该还在。明天,他将以这个身份开始新的生活,像海燕一样,在暴风雨中寻找属于自己的航向。
码头的汽笛声再次响起,比清晨时更加悠长。林默涵回头望去,“福顺栈“的灯光在夜色中摇曳,像大海中的一座孤岛。他知道,从踏上高雄港的那一刻起,自己的生命就不再属于个人,而是属于那个看不见的组织,属于那片被战火撕裂的土地。
夜色渐浓,他将樟木箱抱得更紧了些,朝着盐埕区的方向走去。明天,当第一缕阳光照进高雄港时,“沈墨“将正式开始他的潜伏生涯,而林默涵这个名字,将永远沉睡在太平洋的波涛之下。(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