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芙随着昆德拉踏入了山城。
两人自暗门后现身的一刹那,几名哨兵的目光便如利剑般齐刷刷刺来。
能感知魔力的天赋并无男女之分,魔法师的资质亦然,因此这道防线上的性别比例堪称均衡。
即便如此,那些佣兵们投向丽芙的视线,依然黏稠得非同寻常。
只因她的美,是种不属于这片焦土的惊心动魄。
“走吧,眼睛放老实点。”
他们终究没敢上前搭讪,只悻悻地扭过头,用勺子将黄铜餐盘里的汤渣刮得刺啦作响。
与她同行的,是“奔袭者”。
在这片连绵的山脉中,无数人汇聚于此。
他们是故土沦丧、至亲成灰的孤魂,胸中燃烧着对魔族的复仇烈焰,或是守护人族的最后使命。
当防线一度失守,潘海姆的沃土顷刻间被战火吞噬。
从尸山血海中刨出亲人的碎骨,再用十字镐将其敲碎的闷响,成了催促更多人奔赴北方的丧钟。
由此诞生的,便是拉维耶尔一百零八联盟。
没落的骑士。
高塔的援军。
神殿的祭司。
舍弃了污秽家园的农夫,山间逐虎的猎人,以及从幽暗地城中爬出的冒险者。
所有能用双脚立于这片腐朽大地、能用双手举起生锈长枪的人,都为了这场赌上一切的决战,汇集到了这最后一道防线上。
而在万千战士之中,被誉为冠绝群雄的至强战力,便是十二个“机关”——王室手中最锋利的十二柄尖刀。
昆德拉在左右分开的人潮中为丽芙引路,他所属的,便是第二机关——“奔袭者”。
他们是开阳魔塔通过禁忌的异形嫁接技术,将魔族与魔兽的肢体移植于人类之躯的产物,一群非人非魔的混种。
他们的躯壳中,寄宿着远超凡人的力量与电光石火般的反应。
他们能自如驱使黑白魔法,即便身处业力翻涌的赫尔泽布,亦能如履平地。
事实上,除去驻扎山脉的第一骑士团“霍斯克劳”,他们便是最熟悉这片土地的人。
“那个……”
“什么事?”
“我能……去见一个叫帕里斯的人吗?”
在意识到自己身处拉维耶尔山脉的那一刻,与父亲见面的念头便在丽芙心中扎了根。
昆德拉闻言,不知是幸或不幸地,用下巴朝下方那片巨大的运河与苍翠的森林点了点。
“正好顺路。没有所属,或是家族覆灭的自由骑士和魔法师,很难在上面的城墙立足。”
魔族攻势最凶悍的城墙是防线的命脉,守卫者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精锐。
与之相对,那些失去了土地、家族、亲人,如无根浮萍般来到此地的失乡之人,则聚集在相对安全的低地——格林伍德森林。
而将这些零落的星火拢成燎原之势,组建起一支足以抗衡魔族的庞大军团的领袖,正是帕里斯。
“怎么,你认识他?”
“只是,听过一些……”
“也对,只要身在北方,那个男人的名字总会传到耳朵里。呵,在我看来也就那样,不过人确实不坏。”
两人边走边谈,不远处,一队士兵迎面走来。
他们身着的铠甲五花八门,手中的兵器形制各异,显然并非正规军。
当看清为首下马那人的瞬间,一股惊涛骇浪般的情感席卷了丽芙,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昆德拉挥舞着巨掌,冲帕里斯嚷道:“喂!森林看守大叔!又捡到一个掉队的,你领走!”
“嗯?”
那是个面容俊朗的男人,看上去年纪不过三十出头,与自己别无二致的黑发在脑后利落地束起。
妻子早逝后,帕里斯将唯一的女儿视若掌上明珠,在战火燃起前便将她送离了北方。
他将握在手中的箭矢收回背后的箭袋,微笑着颔首致意。
那份温文尔雅,即便称之为贵族也毫不为过。
“初次见面。我是帕里斯,在格林伍德森林率领着一支自卫团。”
“啊,我,我是……”
翻涌的情绪堵塞了她的喉咙,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该说什么?
就在她嘴唇颤抖之际,帕里斯朝身后唤了一声。
“喂,罗万!”
“嗯?”
“大叔,那位是?”
“跟你一样,也是我刚刚在森林里遇到的迷路人。正好,不如一起吃顿饭,边吃边聊。”
罗万。
听到这个名字,丽芙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砸烂小卖部,从帕伦西亚仓皇逃离的狼狈记忆,瞬间涌上脑海。
然而,当那个身影从帕里斯身后走出时,她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了嘴。
那是一张比记忆中年轻太多的脸,仿佛光阴在他身上倒流,洗去了所有的风霜刻痕。
战争爆发后的十年,他在小卖部操劳的模样,其实并未苍老太多。
可方才擦肩而过的佣兵们,个个都被战火催折得形容枯槁,丽芙便理所当然地认为,眼前的罗万,是属于过去时间线的人物。
即便是在十年前,他的年纪也只比现在的自己小上一两岁。
‘原来……这个时候的您,是短发啊。’
最重要的是,这也解释了,他为何会认识自己的父亲。
“嗯?”
“……!”
视线交汇的瞬间,她才发觉,青年时代的他,竟有一种令人心悸的魅力。
那双眼眸深邃如昔,却多了一分未染尘霜的锐利,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光,刺得她心湖泛起圈圈涟漪,让她下意识垂下眼帘,狼狈地避开了目光。
***
拉维耶尔山脉,以及那场大战。
对罗万而言,这里的一切,都熟悉得令人怀念。
空气中,腐臭与血腥交织的气味令人作呕,伤员撕心裂肺的哀嚎日夜不休。
天空被扭曲的相位魔法榨干了最后一丝蔚蓝,沉淀成一片死寂的铅灰。
若能见到那些阔别已久的同伴,该有多好。
但罗万心知,此时此刻,他们大概正高喊着“冲向魔王城!”,绝无可能在此处相遇。
取而代之的,是他本就打算寻找的丽芙,以及意料之外的、她的父亲帕里斯。
在森林外围的驻地配给处,帕里斯让两人坐下,劝他们用餐。
“来,多吃点。罗万,你也一样。”
“……”
“……”
三人之间,唯有木勺碰撞碗沿的声响,在沉默中流淌。
丽芙拼命躲着这边的视线,只顾埋头喝汤。
罗万则完全不知该如何对她开口。
是该从砸坏小卖部说起,还是为将她赶走并锁上门道歉……
正当他纠结万分时,再也受不了这死寂的帕里斯,终于向丽芙搭话:“啊,说起来,还未请教芳名。您是?”
“诶?啊,那个……”
丽芙像受惊的兔子,说话都结巴了。
总不能把真名脱口而出吧?
罗万心想,此刻的战场上猜忌丛生,若不想被当成拟形魔或是女巫,隐瞒自己是帕里斯女儿的身份,才是上策。
“我,我的名字是……”
果不其然,丽芙报上了一个假名。
“蕾芙·拉芙莉。”
“噗……!”
她绞尽脑汁,就想出了这么个玩意儿?
罗万一口汤喷了出来,呛得连连咳嗽,引得周围几人侧目。
帕里斯也是一副听错了的表情,干巴巴地笑了笑。
“哈,哈哈!真是个别致的名字,和我女儿还有点像。请问您的姓氏是?”
“那个……伍德格林男爵。”
“伍德格林吗,我未曾听过……”
或许是自己也觉得这名字扯得离谱,丽芙的脸颊烧起一抹绯红。
尽管如此,帕里斯似乎还是信了。
“战争中覆灭的贵族多如牛毛。我明白了。”
此后的交谈顺畅了许多。
帕里斯似乎对罗万青眼有加,赞不绝口。
毕竟就在几小时前,两人在森林初遇时,罗万刚赤手空拳地将一头疯牛般的魔兽一击毙命。
“罗万,有你这样的猛士来到北方,真是我的幸运。那畜生在森林里横行了一个月,好几个猎人都折在它手里,是个大麻烦。”
“是吗?我倒不知道。”
“蕾芙男爵您也看到了吧?来时路上那具被拖回来的巨大犀牛尸体,就是这位朋友干掉的。”
“啊,是的。他真是位了不起的人。”
“以这份实力,联盟那边说不定会请您去城墙上谋个位置。不过私心来说,我更希望您能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在森林里并肩作战。”
“是,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
“咳哼,怎么样,罗万?要是这场战争能平安结束,以后把我女儿……”
“那可不行!”
当啷!
勺子坠地的声音清脆刺耳。
罗万和帕里斯的视线同时投来,丽芙连忙正襟危坐,语无伦次地辩解:“啊,不是!我不是说不好,那个,虽然很好!但现在我在这里所以……”
或许是她的举动和她那古怪的名字一样匪夷所思,众人并未深究,话题又幸运地转回了战线。
***
“明天我带你们熟悉运河。如你们所见,营房早已爆满,那边可以领个人帐篷,你们自便吧。”
夕阳的余晖正被墨色的群山缓缓吞噬。
帕里斯以军务繁忙为由告辞,留下几乎两手空空的罗万和丽芙,领取了在格林伍德驻地生活的必需品。
水壶、火石、一顶简易帐篷,还有些止血的草药。
事实上,只要魔族没有入侵,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在森林里自给自足。
这感觉,就像领了一套荒野求生新手包。
罗万抱着满怀的物资,正想生硬地开口,丽芙却抢先了一步。
“您是……和同伴们走散了吗?”
那已经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罗万心想。
“同伴?”
“是的,老……不,罗万您的同伴。”
这别扭的敬语,这突兀的称呼。
罗万起初以为她还在为小卖部的事耿耿于怀,但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她对眼下状况的认知,与自己截然不同。
她根本无从知晓,自己是为了调查魔神像才远赴帕伦西亚,更不知道,他是为了追她,才一头扎进了这片巴德尔的噩梦。
难怪她看到自己时,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惊愕。
原来,她只是把自己当成了这个时代,在拉维耶尔山脉活动的无数战士之一。
虽然可以立刻摊牌,将一切和盘托出,但那样一来,两人恐怕又要回到之前那般疏离冷淡。
根据以往的经验,丽芙总有一种向“十二联盟”或“摇光魔塔”这类险地靠拢的作死倾向。
如果说阿黛拉是盗窃前科三犯,那丽芙的罪名就是两次宣扬危险思想,外加一次肇事逃逸。
而最终,她也如愿以偿,真的来到了这片大陆上最凶险的拉维耶尔山脉。
幻境中的死亡。
谁也无法预料,在此地死去,是否还能重返现实。
在找到脱离这场噩梦的方法前,罗万决心必须护她周全。
可一旦她再次疏远自己,一切都无从谈起。
至少,在离开这里之前……
“同伴们暂时去了别处,丽……蕾芙男爵。”
他想,自己必须扮演好“年轻时”的模样。
“是这样啊。男爵,可以省去不叫。老……罗万。”
说实话,他忽然觉得,她这副没能认出自己的迷糊模样,竟有几分……可爱。
这个小小的误会,就让它再延续一会儿吧。(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