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有质地的。
挤进那道狭窄缝隙的瞬间,陈维感觉自己像是被塞进了一条巨兽冰冷黏滑的食道。四周不再是流动的星光,而是某种致密、厚重、带着金属与岩石混合气息的绝对黑暗。空气凝滞,弥漫着尘土、锈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时间本身凝固后的苍老气味。唯一的声音是他们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以及衣物摩擦粗糙壁面的沙沙声。
缝隙很窄,仅容一人侧身勉强通过。罗兰背着维克多在最前,赫伯特搀扶着几乎失去意识的陈维在中间。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身体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岩壁或金属内衬,未知的凸起和锈蚀的边缘刮擦着伤口,带来新的刺痛。
陈维的意识在黑暗中沉浮。灵魂仿佛被撕成了无数碎片,每一片都在尖叫着剧痛和透支。那种强行“看见”并“拨动”因果线的后遗症,远超肉体的创伤。他感觉自己的存在变得稀薄、脆弱,像一张被过度拉伸、随时会破裂的羊皮纸。但在一片混沌的痛楚中,一点微弱的、冰凉的清明却顽固地闪烁着——那是“桥梁”视角强行开启后,在他灵魂深处烙下的印记,无法关闭,无法遗忘。
不知在黑暗中蠕动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光。
不是星图厅那种流动的星光,而是更加稳定、更加……人工化的暗淡白光,仿佛来自某种古老的照明装置。
缝隙豁然开朗。
他们跌跌撞撞地挤了出来,进入一个相对宽敞的空间。
这里似乎是观测塔内部基座的某个维护层或缓冲间。空间不大,呈不规则的圆形,头顶是低矮的、布满复杂管线和刻痕的弧形穹顶,散发出那种暗淡的白光。地面是某种深色的、非金非石的耐磨材料,积着厚厚的灰尘,印着他们凌乱带血的足迹。四周的墙壁同样布满管线、阀门和早已停止运作的仪表盘,许多地方覆盖着蛛网般的灰白色物质,不知是霉菌还是某种能量沉淀。
空气依旧沉闷,但比缝隙中好了些许。最重要的是,这里似乎……安全。那种被暗斑怪物锁定、被污浊因果线缠绕的冰冷压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仿佛被巨石镇压般的寂静。
罗兰第一时间将维克多小心地放在一处相对干净、靠墙的角落,自己则靠着墙壁滑坐在地,那条伤腿终于支撑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咬着牙,额头上冷汗如雨。赫伯特也将陈维轻轻放下,让他背靠墙壁,然后立刻开始检查这个小小的空间。
陈维瘫坐在冰冷的尘埃里,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他只能转动眼珠,勉强打量着这个暂时的避难所。目光所及,都是衰败与废弃的痕迹。这里不像控制核心,更像是一个被遗忘的、早已停止功能的底层部件存放处。
“暂时……安全。”赫伯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他快速检查了几个主要的阀门和仪表,“没有检测到外部能量直接侵入的迹象。空气成分……陈旧,但可呼吸。这里的防护似乎独立于外部的星图网络,更像一个物理意义上的‘避难所’。”
“能……联系外面吗?”罗兰喘着气问,目光下意识地望向他们进来的那道缝隙。缝隙外依旧是无边的黑暗,听不到任何星图厅的声音,仿佛两个完全隔绝的世界。
赫伯特摇头:“没有任何主动通讯设备残留的迹象。能量读数几乎为零。我们像是……掉进了一个早已废弃的保险箱里。”
保险箱。这个词让陈维的心微微一沉。安全,也意味着囚禁。他们暂时摆脱了猎杀,但也失去了对局面的所有掌控。巴顿、索恩、艾琳、塔格……他们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像烧红的铁钳,烫进他混沌的意识。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他那过度透支、本应沉寂的“因果感知”,又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没有主动开启,甚至无法形成清晰的“视野”。但一种模糊的、如同隔着厚重毛玻璃的感应,却自然而然地浮现。
他“感觉”到,几条极其微弱的、几乎随时会断掉的“线”,依旧连接着他和外面的同伴。
代表巴顿的那条线,不再剧烈挣扎,而是变成了一种极其低沉的、近乎凝固的“脉动”,仿佛锻炉熄灭后最后一点不肯散去的余温,被埋在了沉重的黑暗之下——他还活着,但状态极差,可能失去了意识,或者被禁锢。
代表索恩的那条线,则更加飘忽、断续,如同暴风雨中最后一缕即将被吹散的烟雾,仅凭一点不甘的意志在勉强维持着存在——濒死。
而艾琳和塔格的那两条紧紧缠绕的线,传来的感应则复杂得多。不再是单纯的防御或反击,而是混合着剧烈的移动、短暂的激烈对抗、以及一种……焦灼的探寻感。他们似乎在战斗的间隙,正在星图厅的某个区域快速移动、寻找着什么,情绪高度紧绷,却带着明确的目的性。
艾琳……陈维想起在秘序同盟议事厅里,她那张苍白却极力维持着平静与克制的脸。那是她在组织面前不得不戴上的面具,是霍桑家族继承人与秘序同盟成员双重身份带来的枷锁。但在这里,在绝境之中,与他因果相连的感应里,他感受到的是面具之下最真实的她——伤痕累累、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却因着对同伴的牵挂和对真相的执念,爆发出惊人的韧性,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锋利。那种混合着悲痛、决绝、以及一丝被伊莎贝拉那句“最后指令”所激发的冰冷锐意的复杂心绪,透过模糊的因果线传来,让陈维灵魂为之颤栗。
她也在拼命。为了找到他们,为了可能背负的残酷使命。
这些模糊的感应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带来的灵魂刺痛就让陈维闷哼一声,嘴角再次溢出暗红色的血沫,其中淡金色的碎屑似乎更多了。
“别乱动!”赫伯特立刻察觉,蹲下身检查他的状态,脸色难看,“你的灵魂稳定性在持续下降,规则反噬的痕迹在加深。再强行使用任何能力,可能真的会……”
“消散?”陈维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声音气若游丝,“我知道……但停不下来……”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胸口,“它们……在‘响’。”
赫伯特沉默。他明白陈维的意思。新生的“桥梁”视角和对因果的感知,一旦开启,就如同在灵魂上开了一道无法闭合的伤口,会持续地、被动地接收来自外界“连接”的波动,尤其是在这个规则显化的地方。这不是陈维能主动控制的。
“必须找到办法,稳定你的状态,或者……关闭这种被动接收。”赫伯特起身,开始更仔细地检查这个小小空间的每一寸墙壁、每一处设备,“这里既然是观测塔的一部分,哪怕是最底层,也可能有关于这座塔,关于‘守夜人’,甚至关于如何操控或理解这种规则力量的记录或装置。”
罗兰也挣扎着站起来,拖着伤腿,开始用那截金属管小心翼翼地敲打、探查墙壁上那些看似装饰或封死的面板。“找找看……有没有暗格,或者……还能有点反应的玩意儿。”
陈维靠在墙上,闭着眼,努力对抗着脑海中持续不断的、来自因果线的细微噪音和灵魂深处的痛楚。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破旧的水壶,被强行连接到了汹涌的暗河上,河水正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地从裂缝渗入,将他从内部侵蚀、涨破。
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只是被动承受。
他尝试回忆刚才在外面星图厅,他是如何“拨动”那些线的。不是靠力量,那时的他已经油尽灯枯。是靠……意念?或者说,是一种将自身最核心的情感与意志,凝聚成“触碰”的举动。
在这里,在这个相对隔绝的空间,他能否尝试更细微、更可控的“拨动”?不是向外传递信息,而是……向内?或者,仅仅是对自身与某条特定因果线之间的“联系”,进行最轻微的调整?
比如,减弱那持续传来的、关于巴顿和索恩濒死状态的痛苦感应?或者,稍微强化与艾琳塔格之间那探寻的、带着明确目的性的连接,以期获得更清晰的方位指引?
这个念头既诱人又危险。拨动因果,哪怕是最微小的自我调整,也可能引发未知的连锁反应。但放任不管,他可能在被救援之前,就先被这些持续的痛苦“回响”耗干灵魂。
他睁开眼,看向正在忙碌的赫伯特和罗兰。他们同样伤痕累累,却仍在为他、为所有人寻找生路。他不能在这里先倒下。
第一次,他决定主动地、有意识地,进行一场危险的实验。
目标是自身与艾琳塔格之间那条相对活跃、带着探寻意味的因果线。
目的不是传递信息,而是尝试“聆听”得更清晰一点,或许能感知到他们大致的方位或意图,为赫伯特和罗兰的搜寻提供一丝线索。
方式是将全部残存的意志力,不再扩散,而是收缩、凝聚成最细微的一点,然后极其轻柔地、如同用指尖去触碰蝴蝶颤抖的翅膀,去“抚触”那条连接线的“己方”端点。
他排除所有杂念,无视身体的剧痛和灵魂的警报,将心神沉入那片混沌的、布满细微“连线”的内在感知世界。他找到了那条带着镜海清澈与冻土坚韧的、紧紧缠绕的双线。他小心翼翼地避开线上传来的激烈情绪波动,那是艾琳的焦灼与决绝,还有塔格的沉默与爆发,将凝聚的意志力,化作一缕几乎不存在的气流,轻轻拂过那条线在自己这一端的“锚点”。
没有用力,没有拉扯,只是一种极其轻微的“触碰”与“关注”。
一瞬间——
“……东南偏角……废弃的导航台……星图有断层……痕迹指向下面……”
一段极其模糊、破碎、如同信号极差时收音机里传出的呓语,夹杂着剧烈的喘息和金铁交击的背景音,猛地冲入陈维的意识!是艾琳的声音!她在对塔格说话,或者在自言自语?
紧接着,是一幅更加模糊、晃动的“画面”碎片:一个由断裂星光勾勒出的、半塌的圆形平台边缘,下方是深不见底的、翻滚着黯淡雾气的黑暗深渊。艾琳染血的手正按在平台边缘一块倾斜的、刻着残缺星芒的金属板上,灰绿色的眼眸死死盯着下方的黑暗,眼神里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骇然的明悟。
画面和声音戛然而止。
但一股清晰的方位感和一个关键的“地标”——东南偏角,废弃导航台,星图断层,下方深渊,却烙印在了陈维的意识里。
成功了!虽然只是极其短暂、模糊的一瞥,但他获得了宝贵的信息!
然而,代价也随之而来。
就在他“触碰”因果线的同时,他感到自身与那条线之间的“联系”,似乎被短暂地“加固”或“凸显”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瞬。而就在这一瞬,一股冰冷、滑腻、充满恶意的“注意力”,仿佛顺着这条被短暂“加亮”的线,从遥远的星图厅某处,反向窥探了过来!
不是暗斑怪物那种盲目的饥饿与污染。这道“注意力”更加集中,更加……具有智能。带着一种纯然的、冰冷的“观察”与“分析”意味,如同隐藏在黑暗中的毒蛇,第一次清晰地吐出了信子,捕捉到了空气中那一丝异常甜美的血腥气。
“旁观者”系统?!
还是静默者残留的更高层意志?
陈维如坠冰窟,猛地切断了一切感知,意识如同受惊的蜗牛缩回壳内。但那种被更高层次存在短暂“标记”了的惊悸感,却久久不散。
“噗——”他再也压制不住,一大口混杂着淡金色碎屑和暗红血块的污血喷了出来,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和地上的灰尘。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耳中嗡嗡作响,最后听到的是赫伯特和罗兰急促的呼喊,以及自己心脏疯狂擂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的轰鸣。
在意识彻底沉入虚无之前,他最后一个念头是:他找到了线索,也引来了更可怕的目光。
第一次主动拨动因果线。
收获与代价,都血淋淋地呈现在眼前。
观测塔的寂静黑暗中,只剩下陈维濒临破碎的喘息,和两位同伴焦急而无措的呼唤。
而在星图厅东南偏角,那座半塌的废弃导航台边缘,艾琳猛地捂住了突然剧烈刺痛的额头,一股没来由的、仿佛被某种至高存在冰冷瞥视的心悸感掠过全身。她踉跄了一下,被身边的塔格扶住。
“怎么了?”塔格嘶哑地问,手中短斧警惕地指向周围翻滚的黯淡雾气。
艾琳脸色惨白,摇了摇头,灰绿色的眼眸却更加锐利地看向下方那片黑暗深渊。
刚才那一瞬间,她仿佛听到了陈维极度痛苦的闷哼,又仿佛只是幻觉。但手中金属板传来的、关于下方深渊的古老警示信息,和她内心深处那份越来越清晰的、不祥的预感,交织在一起。
她好像知道,陈维他们大概在哪个方向了。
也隐隐感到,一条更危险的路,正在他们脚下展开。(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