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惨白的晨光,如同吝啬的施舍,艰难地穿透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将屋内的昏暗切割成模糊的光斑。寒气比深夜更重,凝结在墙壁上,形成一层薄薄的白霜。张建设维持着那个僵坐的姿势,仿佛在板凳上生根了一整夜,直到这光线将他眼底最后一点犹豫也彻底蒸发。
他缓缓站起身,骨骼发出艰涩的“咯吱”声,像一台即将散架的老旧机器开始了最后的运转。他没有开灯,就在这半明半暗的晨光里,开始动作。
他从墙角拎出那个印着“北春市第一机械厂”、边缘已经磨损发毛的旧帆布工具包。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仿佛怕惊醒什么,又仿佛这包里即将装下的,是某种见不得光的秽物。他往里面塞了几件最破旧、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换洗衣物——这些衣服,即使丢了,或者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不可惜。
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是惊动了浅眠的李桂兰。
她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那双曾经明亮、如今只剩下浑浊与惊惧的眼睛,在昏暗中寻找着丈夫的身影。当她看到张建设正在收拾行囊时,整个身体猛地绷紧了,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嗬嗬”的抽气声,象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她挣扎着想坐起来,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床沿,指节泛白。
张建设听到动静,动作顿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回头。他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污浊的空气,强迫自己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甚至有些扭曲的,试图安抚的笑容。那笑容比哭更难看。
他走到床边,俯下身,用尽可能“平静”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说道:
“桂兰,没事……别怕。”他避开妻子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盯着她被子上一块洗得发白的补丁,“接到个……长途活儿。去南边,拉点货。来回……得十来天。”
他顿了顿,感觉自己的舌头像打了结,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却又不得不继续编织这个漏洞百出的谎言:
“对方……给的钱多。跑完这一趟,能……能缓一大口气。”
李桂兰死死地盯着他,嘴唇剧烈地颤抖着,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恐惧如同沸腾的水,几乎要满溢出来。她拼命地摇头,喉咙里挤出更加破碎、更加焦急的音节,一只手死死抓住张建设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她想说“不要去”,想说“危险”,想说“你撒谎”!可她说不出来!只能通过那几乎要捏碎他骨头的力道和眼中汹涌的泪水,来表达她那撕心裂肺的阻止与哀求。
张建设不敢看她的眼睛,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眼,那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走向深渊的勇气就会瞬间崩溃。他用力掰开妻子冰冷而颤抖的手指,动作近乎粗暴,仿佛在挣脱一道将他拉回人间的枷锁。
“真的……就是跑趟车。”他重复着,声音干涩得象是砂纸在摩擦,“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就好了……”
这话与其说是安慰妻子,不如说是在麻痹自己。他猛地直起身,逃也似的避开了妻子那绝望的凝视,转身继续去收拾那个空荡荡的、却仿佛重逾千斤的行囊。
清晨的谎言,如同这屋子里弥漫的寒气,冰冷而黏稠地包裹着这对夫妻。一个用尽最后力气编织,一个用尽最后力气拆穿,却都无能为力。这谎言,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张建设踏上那条不归路前,为自己披上的、唯一一件能够暂时隔绝良知的、自欺欺人的外衣。
晨光又亮了些,冰冷地铺陈在屋内每一处不堪的细节上——墙上的污痕,地上的裂缝,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和药味。张建设背对着床上依旧在无声流泪、用目光死死抓着他的妻子,动作僵硬地走到那个黑黢黢的米缸前。
他蹲下身,伸手进去,不是掏米,而是摸索到缸底最深处,那个用厚实洗衣粉塑料袋层层包裹的、藏着他这一个月开夜班出租车攒下的所有“保命钱”的地方。塑料袋被米粒摩擦得沙沙作响,在这死寂的清晨格外刺耳。
他把它掏出来,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着一块冰,又象是攥着一团火。那里面是他熬了无数个通宵,忍受了无数白眼和刁难,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血汗钱,是他原本打算用来应对龙哥、延缓房子被夺的微薄希望。
现在,他要走了,走上一条吉凶未卜、甚至可能是一条绝路。他必须给她们留下点什么。
他蹲在冰冷的米缸旁,小心翼翼地剥开层层塑料袋,露出里面那叠皱巴巴、散发着汗味和烟草气息的纸币。最大面额是十元,更多的是五元、两元,甚至还有不少一毛两毛的毛票,厚厚的一叠,诉说着挣来的不易。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指,开始数。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进行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一张,两张,三张……他的手指因为寒冷和内心的挣扎而微微颤抖。
最终,他将那叠钱分成了两部分。一大部分,他重新用塑料袋仔细包好,动作轻柔得象是怕惊扰了里面的钱。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床边。
李桂兰依旧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里的恐惧几乎化为了实质的刀刃。
张建设避开了她的目光,俯下身,将那个装着家里几乎所有积蓄的塑料袋,动作极其轻柔地、塞进了妻子枕头底下,那个她之前藏女儿买的人参蜂王浆的地方。他甚至还用手在外面按了按,确保它被枕头完全覆盖,不会轻易被人发现。
“钱……放在这儿了。”他低声说,声音干涩,“桂兰,你……收好。”
做完这一切,他看着手里剩下的那极少的一部分——仅仅够买一张最便宜的长途车票和勉强支撑几天最简陋吃食的数目。他把这几张零票,胡乱塞进了自己外套的内侧口袋,紧贴着胸口,那单薄的触感让他感到一阵寒意。
他再次走到那个旧五斗柜前,从抽屉里翻找出半张不知从哪里撕下来的、边缘粗糙的废纸,还有一支快没水的圆珠笔。他靠着柜子,弯下腰,就着昏暗的光线,开始写信。笔尖在纸上划动,发出沙沙的、断续的声音,象是垂死之人的最后喘息。
信很短,只有寥寥几行字。字迹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
“桂兰:”
“照顾好自己和女儿。”
(墨水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洇开一个小点)
“等我回来。”没有解释,没有承诺,只有这最后四个字,象是一个虚无的锚点,试图拴住这即将倾覆的家庭,也试图给他自己一个必须“回来”的理由。
他把信纸折了两折,走回床边,将它压在了那个藏钱的枕头下面,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角。
他不敢再看妻子的眼睛,不敢去解读那里面是绝望、是愤怒、还是彻底的崩溃。他猛地转过身,拎起那个轻飘飘的、只装着几件破衣服的帆布包,象是逃离瘟疫现场一样,脚步踉跄却又异常决绝地,冲出了这个家。
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震落了门框上一些陈年的灰尘。
屋内,只剩下李桂兰一个人,和她枕头下那叠沉甸甸的、沾着丈夫体温与绝望气味的钱,以及那张薄薄的、写着“等我回来”的、如同谶语般的纸条。那笔钱,是他能留给她的全部;而那四个字,是她不敢深思、却又不得不抓住的,唯一的、飘摇的指望。(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