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像是没有尽头。我坐在客厅那张早已磨出毛边的沙发上,盯着手机屏幕里银行发来的那条短信。短短几行字,却像一把钝刀,反复割着我的神经。“若七日内仍未偿还逾期贷款及滞纳金,我行将依法启动抵押房产拍卖程序。”每一个字都冷得像冰,嵌进我的眼底,沉进我的胸口。
我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麻木。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通知了。从最初的惊慌失措,到后来的低声下气求延期,再到如今的无动于衷,我已经走过了太多次这样的循环。
林慧从门外回来,塑料袋勒在手上,里面是打折的速冻水饺和半盒临期的牛奶。
我木讷的把手机递到她的面前,我心里知道这个对于她意味着什么,已经没有隐瞒的余地了…
她愣了一下,她把购物袋放在餐桌上,解下围巾,动作很慢,像是在拖延某种注定要来的时刻。厨房里还炖着昨天剩下的汤,她走过去,掀开锅盖,热气腾起,模糊了她的眼镜。她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目光终于落回手机的信息上。
手指触到手机边缘,又缩了回来。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潜入深水,然后才慢慢端起手机。手机很轻,却像有千斤重。用拇指小心翼翼地划动着,轻得仿佛怕惊醒什么。
看到通知单的瞬间,她的眼神变了。
起初是疑惑,眉头微蹙,像是看不懂那些术语。她的嘴唇轻轻动了动,默念着“逾期金额”“违约金”“抵押物处置”……然后,她的手指开始发抖。
“不会的……”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像在求证。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起伏。她抬头看向客厅墙上的挂历,上面用红笔圈着“25号还款日”,她低头再看通知单,视线停在“七日内未清偿,将依法启动拍卖程序”这一行。她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小腹,那个动作连她自己都没察觉——仿佛那里还留着什么,需要保护。
她的脸一点点失去血色,从脸颊到嘴唇,苍白得近乎透明。她咬住下唇,用力到几乎要破皮。她想哭,可眼泪卡在眼眶里,怎么都流不出来。不是不想,是不敢。她怕一旦开了闸,就再也收不住。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里多了一种东西——不是恨,不是怨,而是一种深深的、无法言说的无力。
她慢慢走回客厅,把手机轻轻放到桌上。然后她转身回卧室,打开衣柜,开始收拾行李。
动作很慢,却很决绝。
她只拿了几件衣服,一条围巾,还有床头那张我们的合照——她把照片轻轻放进包里,拉上拉链。
她最后环顾这个家,目光停在阳台那盆枯死的绿萝上——那是我们搬进来时一起买的,她说“它会见证我们的成长”。现在,叶子黄了,茎干干瘪,像我们的生活,被一点点抽干了水分。
她不是不痛。
而是痛到,连痛都感觉不到了。。
她走了,没有争吵,没有哭闹,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只是在厨房的餐桌上,留下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条,上面是她熟悉的字迹:“我撑不下去了。”六个字,像六根钉子,一根一根钉进我的太阳穴,钉穿我的头盖骨,钉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大脑。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张纸条,一动不动。直到天黑,我才缓缓走过去,把它拿起来,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她的字一向清秀,带着点倔强,像她的人。可现在,那字迹却透着一种疲惫,一种被耗尽的无力。我把它折好,放进口袋,像收起一段再也无法继续的过去。
屋里一下子空了。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空——家具还在,她的衣服也还挂在衣柜里,洗漱用品整整齐齐摆在洗手池边——可那种“她在”的感觉,消失了。以前,哪怕她不说话,只是坐在沙发上看书,或是低头刷手机,我都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像一盏微弱却始终亮着的灯。现在,灯灭了。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呼吸声,沉重、滞涩,像是从一口深井里传出来的。
我走到她的衣柜前,拉开柜门。她的衣服还挂着,浅色的连衣裙,米色的针织开衫,那件她最喜欢的淡蓝色睡裙。我伸手摸了摸,布料柔软,还带着她常用的那款洗衣液的淡淡香气。我闭上眼,仿佛还能看见她穿着这件睡裙,在厨房煮咖啡的样子,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她身上,她回头冲我笑,说:“今天要不要一起吃早餐?”
可那画面太遥远了,像上辈子的事。
我猛地关上柜门,转身走回客厅,坐回沙发。手机还在亮着,银行的短信还在。我盯着它,忽然觉得可笑。房子?拍卖就拍卖吧。反正,也没人住了。
可心里还是疼。不是因为房子,而是因为,这是我曾经想给她的一切。这套房子,是我熬了无数个通宵、接了无数个烂项目、低声下气求人、甚至借了高利贷才买下来的。我想给她一个家,一个安稳的、不会被风吹雨打的港湾。可现在,港湾要塌了,而她,先一步离开了。
我站起身,走到阳台。雨还在下,楼下那棵老梧桐的叶子被打得七零八落,几片枯黄的叶子贴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像被遗弃的信纸。我点燃一支烟,火光在昏暗的夜里一闪,映出我模糊的影子。烟雾升腾,混着潮湿的空气,钻进鼻腔,呛得我咳嗽了几声。
我忽然想起我们结婚那天。阳光很好,她穿着白色的婚纱,站在花门下,笑得像春天。我牵着她的手,说:“以后,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她点点头,眼里有光。那时的我,以为只要努力,就能守住承诺。
可现实不是努力就能改变的。项目黄了,公司裁员,我失业了,积蓄一点点耗尽。我开始接 freelance,可收入不稳定,房租、贷款、生活费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开始对她发脾气,不是因为她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我无处发泄。她从不抱怨,只是默默听着,然后说:“没关系,我们一起想办法。”
可我能想什么办法?我能想到的,只有借钱,借更多的钱,用明天的钱填今天的窟窿。可窟窿越来越大,终于,再也填不上了。
我掐灭烟,回到屋里。屋里静得可怕。我打开电视,想用声音填满这空荡,可新闻里正播报着经济下行、房价暴跌、失业率攀升的新闻。我冷笑一声,关掉电视。连世界都在提醒我,我是个失败者。
我走进卧室,躺上床。床很大,可我只蜷缩在一边。她的枕头还摆在那边,我伸手摸了摸,凉的。我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自己的枕头里,试图隔绝这无边的冷。
可冷是从心里渗出来的。
我开始回想她走之前的日子。她不再问我“今天怎么样”,不再说“我给你煮了汤”,不再轻轻抱住我说“别怕,有我在”。她的眼神越来越空,像一潭死水。我看得见,可我无能为力。我甚至不敢看她,怕从她眼里看到失望,看到绝望。
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发现她坐在床边,背对着我,肩膀微微抖动。我没敢问,只是装睡。第二天,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做了早餐,说:“我今天要去妈家住几天,帮她整理东西。”我没拦她,我知道,她在给自己找退路。
而我,连挽留的力气都没有。
现在,她走了,我却开始恨她。恨她为什么不坚持一下,恨她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放弃,恨她为什么看不到我还在挣扎。可这恨意刚冒头,就被更大的自责压了下去。她有什么错?她只是不想再陪我一起沉下去。她也有权利选择不被拖累。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声音,银行的、她的、我的、世界的,交织在一起,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审判。我开始怀疑,是不是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是不是我不该结婚?不该买房?不该许下那些我根本无法兑现的承诺?
我坐起身,打开床头柜的抽屉,翻出一盒安眠药。药瓶是空的,只剩几粒残渣。我摇晃了一下,听着那微弱的声响,忽然笑了。连药,都快没了。
我起身,走到书房。桌上堆满了文件,贷款合同、还款计划、催收通知、律师函……我一张张翻过去,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条款和数字,像在翻阅自己的死刑判决书。我忽然想找点什么,翻箱倒柜,最后在书柜最底层,找到一个旧相册。
相册的边角已经磨损,我轻轻打开。第一张,是我们婚礼的照片。她笑得那么甜,我穿着不合身的西装,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第二张,是我们第一次去看房,站在样板间里,她指着阳台说:“以后我们在这里种花好不好?”我点头,眼里放着光。
我一页页翻着,手指越来越僵。那些笑容,那些承诺,那些未来的憧憬,像一场梦,一场我已经醒不来、却再也回不去的梦。
我把相册合上,放回原处。转身时,踢到了角落里的一个纸箱。我低头一看,是她没来得及带走的杂物。我蹲下,打开箱子。里面是一些旧物:她学生时代的日记本、我们第一次旅行的车票、一条我送她的围巾……。
我开始回想她最后几次看我的眼神。那天晚上,我坐在沙发上喝酒,她站在我面前,轻声说:“我们……还能撑下去吗?”我没有回答,只是低头喝酒。她等了几秒,转身走了。
那是她最后的求救。
而我,沉默了。
我睁开眼,屋里一片漆黑。我站起身,走到客厅,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瓶开了盖的啤酒和半盒牛奶。我拿出啤酒,喝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像在吞咽我的失败。
我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雨停了,可天还是阴的。楼下那棵梧桐树下,一片狼藉。我忽然想,如果房子真的被拍卖了,会是什么人买下它?他们会重新装修,刷上新的墙漆,买新的家具,过新的生活。他们会在这里结婚、生子、欢笑。而我和林慧的一切,我们的爱,我们的梦,我们的痛苦,我们的孩子,都会被抹去,像从未存在过。
这房子,不再是我的家了。它只是一个待价而沽的物品,一个被债务捆绑的躯壳。
我回到卧室,从衣柜深处翻出一件旧外套。那是我失业前最后一件像样的衣服。我穿上它,走到镜子前。镜子里的人,面色灰暗,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眼神空洞。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
我拉开抽屉,拿出护照和身份证。我该走了。去哪里?不知道。可我不能留在这里。这里每一寸空气都让我窒息,每一面墙都在控诉我的无能。
我开始收拾行李。动作很慢,像是在告别。我只带了几件衣服,一本书。我把相册留在了书柜上,没带走。它属于过去,而过去,已经死了。
我最后环顾这个家。客厅的沙发,厨房的餐桌,阳台的花架,卧室的床……每一个角落都有她的影子。可现在,这些影子也开始淡了,像被风吹散的烟。
我关掉所有的灯,锁上门,把钥匙放在门口的鞋柜上。钥匙落下时,发出一声轻响,像一声叹息。
我走下楼梯,推开单元门。清晨的空气带着湿冷,吹在脸上,像刀子。我抬头看了看这栋楼,我们的家在三楼,窗户紧闭,窗帘拉着,像一只闭上的眼睛。
我转身,走进街道。阳光从云层缝隙里漏出来,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我抬手挡了挡,可那光,照不进我心里。
我走了很久,不知道方向,也不在乎。街上的行人匆匆忙忙,没人看我一眼。我像一粒尘埃,被风吹着,飘向未知的远方。
我开始觉得冷。不是身体的冷,而是心的冷。那种冷,是希望被一点点抽干后的真空,是爱被彻底耗尽后的荒芜,是自我被彻底否定后的虚无。
我曾经以为,只要努力,就能守住一个人。可现在,我连自己都守不住了。
我停在一座天桥上,看着桥下川流不息的车流。喇叭声、引擎声、人声,混杂在一起,像一场永不落幕的喧嚣。而我,站在喧嚣之外,像一个局外人。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几张照片,它已经被我的体温焐热,可我的心,却越来越冷。
我忽然明白,林慧留下的不是字条,而是一面镜子。她照出了我的无能,我的自私,我的冷漠。她走了,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爱得太深,深到不得不走。
而我,终于成了孤身一人。
不是因为失去了她,而是因为我亲手,把那个还能被爱、还能去爱的自己,弄丢了。
冷,从脚底蔓延到头顶,像一层冰,缓缓覆盖了我的全身。我站在天桥上,看着远方,眼神空洞,心如死灰。
世界还在运转,可我的世界,已经停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