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的淮河县,五月风暖,麦浪翻金。空气里混合着青涩的麦香与离别的愁绪,对初三学子而言,这不仅是收获的季节,更是人生第一个分岔路口。
路知晓站在自家田埂上,手中那张薄薄的中考志愿表,此刻却重逾千斤。远处是养育他的村庄和等待收割的麦田,近处,是家庭无法忽视的沉重现实。
路家,是陆家村公认的贫困户。知晓哥上面三个哥哥:老大在砖窑没日没夜地干,咳出的痰里常带着血丝;老二跟着南下的大潮去了深圳,音讯渺茫;老三去年刚成家,为了那场勉强撑起门面的婚事,父亲路大侠硬着头皮向村里开小卖部的路老九借了三百元高利贷。仅仅一年,驴打滚的利钱就让这笔债变成了压垮家庭的三千元巨款。为了还债,父亲咬牙卖掉了家里仅有的六千斤口粮稻谷。此后整整三个月,全家靠着东家借、西家凑,掺着野菜熬过饥荒,直到新麦登场才勉强喘过气。
“知晓!回家吃饭了!”母亲沙哑的呼唤从低矮的土坯房传来。路知晓应了一声,脚步却挪不动。志愿表上“县高级中学”几个字,像一团火,灼烧着他的视线,也映照出父亲佝偻的脊背和那本永无止境的账本。
“知晓哥!”同班的张梅挎着篮子走来,篮子里是刚挖的野菜,“志愿填好了吗?”
路知晓下意识将表格往身后藏了藏:“还没定。”
张梅黝黑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我报了县师范。三年后就能当老师,听说月工资能有一百多块呢。”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家里弟弟妹妹多,得早点挣钱。”
路知晓沉默地点点头。张梅成绩稳居前五,若上高中考大学,前途可期。但现实冰冷,她残疾的父亲和羸弱的母亲,等不了那么久。
“刘老师不是说,你该上高中吗?”他轻声问。
张梅的笑容淡了,像蒙尘的珍珠:“刘老师是好人……但他不明白,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说的那样‘可上九天揽月’的。”她引用着刘老师课堂上的诗句,语气带着超越年龄的疲惫,“我得先‘可下五洋捉鳖’——得先养活家里人。”
两人沉默地走在田埂上。路知晓知道,班上九成的同学都和张梅一样,要么辍学回家务农或打工,要么选择能尽快端上铁饭碗的师范或技校。像他这样,还在为那个看似遥不可及的高中梦而挣扎的,全校不过十指之数。
回到家,昏暗的土坯房里弥漫着野菜粥稀薄的气息。父亲路大侠蹲在门槛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眉心的川字纹如刀刻般深重。
“爸,志愿表……”路知晓刚开口,便被父亲摆手打断。
“先吃饭。”
饭桌上的寂静令人窒息。路知晓小口喝着能照见人影的粥,目光不时瞟向书包——里面除了志愿表,还有一本他视若珍宝的、刘老师借给他的破旧《伟人诗词选》。
“我和你妈商量过了,”父亲沙哑的声音划破寂静,“你成绩好,去读师范。三年出来就是老师,公家饭,稳当。”
路知晓的手一抖,勺子碰到碗边,发出刺耳的脆响。
“我……我想上高中。”他鼓足勇气,声音却带着颤。
“啪!”父亲将筷子重重拍在桌上,“上高中?然后呢?上大学?你知道那要多少钱?!”
“我可以争取奖学金,可以勤工俭学……”
“放屁!”父亲猛地站起,瘦削的身躯在煤油灯下投下巨大的、摇晃的影子,“你睁眼看看这个家!你三哥的债刚还完,你二哥生死不明,你大哥在砖窑累得吐血!你还要上高中?你的良心让狗吃了?!”
路知晓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疼痛却让他更加清醒。他脑海中浮现出刘老师朗诵《沁园春·雪》时那激昂的神情,那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在他胸中激荡澎湃。
“爸!”他抬起头,眼眶泛红,声音却异样坚定,“我不想一辈子困死在这穷山沟里!我想……我想像毛**诗词里写的那样,‘可上九天揽月’!”
父亲愣住了,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
“什么九天揽月?那是伟人说的话!你一个穷小子……”
“伟人也是从穷山沟里走出去的!”路知晓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从书包里掏出那本《诗词选》,“刘老师说,毛**当年在湖南农村,条件比我们还苦,可他读书、思考,最后改变了全中国!我为什么不能……”
“闭嘴!”父亲一把夺过书,“整天看这些没用的!能当饭吃吗?”他怒极,作势要撕。路知晓扑上去抢夺,父子俩在拉扯间,脆弱的书页发出了撕裂的声响。
“别撕!爸,求你了!这是刘老师借的……”路知晓的眼泪终于决堤。
听到“刘老师”三个字,父亲高举的手僵住了。刘老师在村里备受敬重,是学问和道理的象征。最终,他狠狠地将书摔回儿子怀里,转身冲出了屋子。
那一夜,路知晓躺在硬板床上,听着隔壁父母压抑的争吵声,久久无法入眠。清冷的月光从窗缝漏进,恰好照在那本封面撕裂的诗选上。他轻轻抚摸着书页,无声地默念着《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翌日清晨,路知晓被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惊醒。他蹑手蹑脚走到外屋,看见父亲正就着煤油灯微弱的光,清点着一堆皱巴巴的毛票,面额最大的是十元。
“爸……”他怯生生地喊道。
父亲没有抬头,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这些钱……够你第一学期的学费。后面的……我们再想办法。”
路知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您同意我上高中了?”
父亲终于抬起头,路震惊地发现,这个一向坚忍的汉子眼中竟含着泪光:“昨晚……我去找了刘老师。”
原来,父亲半夜摸黑去了刘老师家,两人长谈至深夜。刘老师给父亲讲了伟人少年时代走出韶山冲的故事,讲了知识如何改变个人乃至国家的命运。
“刘老师说……你有志气,是块读书的料。”父亲的声音哽咽了,“他说……别让眼前的沟坎,断了孩子攀高的路……”
路知晓的泪水汹涌而出。他“扑通”一声跪下来,朝着父亲,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一个月后,中考放榜,路知晓以全校第一的优异成绩被淮河县高级中学录取。离家的那天清晨,露水未干,乡亲们都来送行。张梅送给他一个崭新的笔记本,扉页上,是她用工整秀丽的字迹抄录的《沁园春·雪》。
父亲默默地帮他背着简单的行李,一直送到村口。临别时,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进儿子手里。路知晓打开,是那本《伟人诗词选》,破损的封面已被父亲用不知从哪找来的牛皮纸,仔仔细细地修补好了。
“记住,”父亲用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论多难……都要像书里说的那样,‘敢教日月换新天’!”
路知晓用力点头,攥紧了手中的书,转身踏上通往县城的土路。晨光熹微中,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延伸向未知却充满希望的远方。
在颠簸的拖拉机上,他再次翻开那本承载着期望与力量的诗选,轻声而坚定地念出那句已刻入骨髓的诗句:“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远处,淮河县城的轮廓在朝阳下逐渐清晰,那里有他的书山学海,有他决心要去征服的“九天”与“五洋”。
正所谓:《知晓志》
寒门学子志何穷,敢借毛诗砺剑锋。
九仞书山擒玉虎,五洋墨海缚苍龙。
师范虽荣非我愿,高中虽险自从容。
稻粮六千压父背,一笑扬眉出棘丛。
这一刻,理想照亮了现实的重重迷雾。这个淮河边的寒门少年,带着家人的期盼、师长的嘱托,以及从伟人诗词中汲取的磅礴力量,终于迈出了改变命运的关键一步。前路漫漫,但他已无所畏惧。(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