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外,夜风带着凉意。
姜黎的目光从远处灯火通明的工地,收回到萧书白递来的那卷羊皮纸上。
她狐疑地接过,随手展开。
借着桌上油灯跳动的火光,纸上的图形映入眼帘。
只一眼,姜黎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收紧,将羊皮纸的边缘捏出了褶皱。
那是一种她熟悉到骨子里的工业结构图。
精确的比例,清晰的剖面,严谨的标注,以及那种独属于三维空间的逻辑感。
“水泥窑……”
她喉咙发干,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随即,一个更精确的词,不受控制地从她唇边溢出。
“回转窑?”
这两个字脱口而出,她自己都愣住了。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面前的男人,眼神里充满了惊骇与审视。
萧书白正从容地提起茶壶,给她的空杯里续上热茶。
他的动作优雅而平稳,仿佛没听见她那句石破天惊的问话。
姜黎一把按住图纸,指尖因用力而有些泛白。
“这东西,你从哪里来的?”
萧书白将茶壶放下,声音平淡无波。
“数年前,偶然从一个西域商队的货物里,发现了一角残卷。”
“觉得上面的画法有些意思,便试着补全了。”
姜黎的心脏重重一跳。
补全?
她伸出手指,点在图纸的一个复杂结构上。
“这里的倾斜角度,是用来控制物料在窑内运动速度的,你是如何算出来的?”
她又指向另一处。
“还有这里,这个叫‘预热器’的结构,能大幅提升热量利用,你的残卷上也有?”
她紧紧盯着萧书白的眼睛,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萧先生,这种画法,讲究透视、比例、结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这不是靠‘想象’就能补全的东西。”
她一字一顿,逼视着他。
“你,到底是什么人?”
萧书白端起茶杯,迎着她的目光,唇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一个想帮东家省钱的账房先生。”
这个回答,轻飘飘地将所有尖锐的问题都挡了回去。
姜黎盯着他看了半晌,知道问不出什么。
这个男人,就像一团迷雾,你看得见他,却永远看不透他。
她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图纸上。
越看,她心中越是翻腾。
这设计太精妙了。
预热、分解、烧成、冷却,各个功能区划分明确,热能利用效率极高。
这简直就是现代水泥工业的雏形!
“若此物能成……”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永定门所耗的石料、糯米浆,成本可降百倍不止。”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一个个数字在脑海中跳跃。
“工期,至少还能再快一倍!”
萧书白点了点头,似乎对她的结论毫不意外。
“不错。”
姜黎的眼睛里迸发出惊人的光亮,但那光亮只持续了一瞬,就迅速冷静下来。
“图纸是图纸,实物是实物。”
“这种新材料,对原料的配比要求极为苛刻。”
她手指在图纸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声响。
“石灰石,黏土,铁粉……多一分,少一分,烧出来的东西就是一堆废渣。”
“光是找到合适的矿石,就如同大海捞针。”
“而且,烧制需要极高的温度,如何维持窑内温度恒定,如何解决燃料问题,这都不是小事。”
她指出了最核心的难题。
“这需要海量的实验,一次次试错,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更没有那么多钱去烧。”
萧书白安静地听完她所有的分析。
“夫人的顾虑,很有道理。”
他说着,又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了另一件东西。
那是一本厚厚的、装订简陋的手札。
封皮已经磨损得有些发毛,边角都卷了起来。
他将手札推到姜黎面前。
“所以,这些实验,我已经提前做过了。”
姜黎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她的目光从萧书白的脸上,缓缓移到那本手札上。
她伸出手,拿起那本沉甸甸的手札,翻开了第一页。
密密麻麻的字迹和图表,瞬间涌入她的视野。
“开平三年,秋。取燕山青石,研磨成粉,与城西红土混合,入窑高温煅烧……成品性脆,遇水即散,不成。”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翻开了第二页。
“开平四年,春。改用太行山石灰岩,配以河底淤泥,加三成铁矿粉……成品坚硬,但凝结过速,易开裂。或因淤泥中杂质过多。”
她继续向后翻。
“开平五年,夏。于京郊西山发现一矿脉,土质细腻,色呈灰白,煅烧后……凝结尚可,强度不足。”
“开平六年,冬。尝试改变煅烧之法,以鼓风机强力送风,窑温骤升,内壁熔毁,前功尽弃。”
一页,又一页。
里面详细记录了数年来,他对各种矿石、土质的分析,不同的配比,不同的煅烧温度,以及最终成品的性状记录。
这不是一本随笔。
这是一本逻辑严密、数据详实的实验记录报告!
失败,失败,失败,无数次的失败。
然后,在无数失败的废墟上,开出一朵小小的、成功之花。
“景泰元年,春。终得其方。石灰石七成,黏土两成,铁粉半成……研磨至极细,以烈煤煅烧至石料熔融,得黑色硬块,研粉后加水,半日可凝,其坚胜石。”
姜黎的手,开始发抖。
她猛地合上手札,抬头看向萧书白,眼中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
“你……做这些,做了多少年?”
从开平年到景泰年,这中间,隔了整整七年!
七年的时间,一个人,默默地进行着这种在世人眼中毫无意义的“玩泥巴”游戏。
“不记得了。”
萧书白答得云淡风轻。
姜黎的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
她知道,这意味着很久,久到他自己都懒得去记。
这个男人,在她还不知道在哪里的时候,就已经在为她铺路了。
“若此事成了,”
姜黎的声音有些沙哑,她将那本手札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件绝世珍宝。
“以此物修筑的,将是固若金汤的城防,是通达天下的驰道,是足以改变国运的根基。”
她死死地盯着他。
“你要什么?”
萧书白看着她,那双总是清冷平静的眼睛里,此刻映着灯火,也映着她的身影。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开口,声音很轻。
“我只要……你平安。”
三个字,重重砸在姜黎的心上。
她正要追问,帐篷的帘子猛地被人一把掀开。
“妹!出大事了!”
姜山高大的身影冲了进来,脸上满是焦急和一丝惊恐。
姜黎眉头一紧,迅速将图纸和手札收好。
“大哥,怎么了?慢慢说。”
姜山大步走到她面前,声音压不住地发颤,指着外面黑漆漆的工地。
“工地上……工地上闹鬼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