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骑着快马,日夜兼程赶回清溪镇。越靠近镇子,她的心就越往下沉。官道上不见行人,田埂间无人劳作,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死寂的不安。当她终于踏进镇口,眼前的景象让她如坠冰窟。
记忆里那个充满烟火气的小镇不见了。街道空旷,店铺紧闭,只有被风卷起的落叶和垃圾无助地打着旋。偶尔有穿着破烂、面黄肌瘦的人蹒跚走过,也是用布巾死死捂着口鼻,眼神麻木。到处是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夹杂着孩童的啼哭和病人痛苦的哀怨,从两旁的屋舍内不断传出,织成一张绝望的网,笼罩了整个小镇。
她的第一站是山神庙。那里曾是她和那位京中贵人最初收治病人的地方。然而,还未走近,她就看到了庙外横七竖八躺着的、**不止的人影。庙内更是人满为患,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污浊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她焦急地在人群中搜寻,却没有发现那位贵人,以及飞星、卢肃的任何身影。
不安感如同毒蛇,缠紧了她的心脏。她立刻调转方向,奔向县衙。
然而,县衙的朱红大门紧紧关闭,门前冷落,连个值守的差役都没有。她用力拍打着门环,沉重的回响在死寂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门内却毫无回应。
“别敲了……”一个虚弱的声音从旁边巷口传来,一个老婆婆探出头,脸上满是恐惧,“县太爷和当差的……都在衙署后头的舍屋里,自行隔离了……怕死哩……”
昭昭的心又沉了几分。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转向里正陈满仓的家。可陈满仓家也是大门紧锁,任凭她如何呼唤都无人应答。
最后是隔壁邻居,透过门缝,惊恐地告诉她:“陈里正……也病倒啦!一家人都在里头,出不来咧!”
所有的希望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官方失能,乡绅病倒,疫情如燎原烈火,吞噬了一切秩序。她孤身一人,从龙潭虎穴带回了解开谜团的钥匙,却发现锁已经锈死,甚至连需要拯救的人都已淹没在洪流之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绝望攫住了她,连日奔波的疲惫、精神的高度紧张、以及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交织在一起。
昭昭只觉得眼前一黑,所有的声音和画面急速远去,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在混沌中慢慢回归。
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柔软的被褥,以及空气中熟悉的、她亲手配制的宁神香残味。不是曹府那奢靡的牢笼,也不是别院阴冷的密室,更不是污浊的山神庙或冰冷的街道。
她回来了,回到了她在清溪镇暂时落脚的客栈房间。
昭昭猛地睁开眼,胸腔因短暂的缺氧而剧烈起伏,额上沁满了细密的冷汗。噩梦般的景象还在脑中盘旋——攒动的人头、紧闭的衙门、邻居惊恐的脸……
视线微转,窗边立着一道玄色身影。
那位她至今不知名讳的贵人负手站在那里,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正望着窗外。已是黄昏,残阳如血,昏黄的光线透过窗棂,勾勒出他冷硬的侧颜轮廓,也映照出窗外那条死寂的、如同鬼域的街道。
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块冰投入昭昭尚未平复的心湖。
“你醒了。”
所有的记忆瞬间回笼——管家的托付,沉重的真相,北方商人的阴影,青溪镇的惨状,还有……怀中那半块仿佛带着灼人温度的玉佩。
昭昭撑着手臂坐起身,体内一阵虚脱,但眼神却迅速冷却、沉淀。她没有回答他的问候,而是直接切入核心,声音因虚弱而微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锐利:
“镇上的情况,比我离开时,严重了百倍。”
这不是疑问,是陈述。是控诉。
那贵人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眼底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血丝,泄露了他这几日并非高枕无忧。
“是。”他承认得干脆,“你走后第三日,疫情呈燎原之势。发热、红疹、上吐下泻,症状与你当初判断的‘非人传人’已截然不同。山神庙不堪重负,官府体系濒临崩溃。”
他走向桌边,倒了一杯温水,递到昭昭面前。动作从容,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所以,”昭昭没有接那杯水,目光紧紧锁住他,“曹府所谓的‘缺失第三种药材’,并非他们没有。而是北方商人,早已将完整的‘瘟疫’,用在了青溪镇。”
她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贵人递水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他放下水杯,深不见底的黑眸对上她的视线:“看来,曹府一行,你收获颇丰。”
“收获?”昭昭几乎要冷笑出声,她从怀中取出那半块玉佩,摊在掌心,伸到他面前。冰凉的玉佩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幽光。“公子,不如你先告诉我,此物,你作何解释?”她用了和飞星、卢肃一样的称呼,带着刻意的疏离和讽刺。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这是她的摊牌,是她在这迷雾中投下的第一块问路石。
贵人的目光落在玉佩上,那一瞬间,他眼底似乎有某种极其复杂的东西翻涌而过——是惊讶,是了然,甚至是一丝……追忆?但这一切都太快,快得让昭昭几乎以为是错觉。他的表情迅速恢复成一贯的淡漠。
“此物从何得来?”他问,声音低沉。
“曹二爷书房。”昭昭一字一顿,“就在他遇害的现场。公子,你腰间佩戴的另一半,又来自何处?”
空气仿佛凝固了。昭昭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她在他面前,第一次如此赤裸地展露她的怀疑与锋芒。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曹二爷追寻十三年前旧案,手中有些故人之物,不足为奇。”
“故人?”昭昭逼问,“是慕掣将军的故人,还是……制造了那场瘟疫的罪人的故人?”
“慕掣”二字出口的瞬间,贵人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周身的气息都冷了几分。“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你们所有人都在找我师父!我知道二十年前的北境军营瘟疫与如今的青溪镇疫情同出一源!我知道北方商人利用曹家,将这里变成了他们的试验场!”昭昭的情绪有些激动,虚弱的身体微微颤抖,“我还知道,曹二爷至死都认为我师父是罪魁祸首,而曹府管家,却让我带话给师父,‘往事不可追,惟愿君安’!”
她将管家的临终之言和盘托出,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他沉默了。走到桌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像是在权衡,在计算。
“薛昭昭,”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你带回的情报很有价值,尤其是关于症状变化的确认。这证实了我的一个猜测——北方商人的目的,不仅仅是制造混乱。他们在‘完善’这种毒,或者说,在测试它在不同人群中的传播和症状。”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炬地看向她:“但现在,追究二十年前的旧案,或是这玉佩的来源,并非当务之急。青溪镇每一天都在死人,疫情正在失控。你需要做的,是利用你从曹府带回的一切,找出破解之法。”
他精准地将话题拉回了眼前的灾难,用无数生命作为筹码,迫使昭昭暂时放下对他的穷追猛打。
昭昭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知道他说得对。医者的本能和眼前炼狱般的景象,容不得她此刻沉溺于个人恩怨与猜疑。
“药材样本和研究记录,我都带回来了。”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我需要一个绝对安静、不受打扰的地方进行研究。还需要……目前所有病患最详细的症状记录,尤其是关于红疹和呕吐物的性状。”
“可以。”他点头,“县衙后堂已清空,卢肃会在那里协助你。所有病例记录,飞星会负责整理送达。”
卢肃。那个深藏不露的谋士。昭昭心头一紧。管家“勿信任何人”的警告言犹在耳。
“我习惯独自研究。”她试图拒绝。
“疫情不等人。”贵人的语气不容置疑,“卢肃之才,能节省你大量时间。这是合作,不是监视。”他顿了顿,补充道,“除非,你并不想尽快救这满镇百姓?”
一句话,将昭昭所有拒绝的言辞都堵了回去。他再次轻易地将她置于道德和情感的火上炙烤。
“……好。”昭昭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她掀开被子,下床站稳,尽管脚步还有些虚浮,但脊背挺得笔直。“我现在就去。”
她将玉佩重新收回怀中,那份沉重,此刻更添了几分。她走向门口,在与他擦肩而过时,脚步未停,却留下了一句冰冷的话:
“公子,合作可以。但信任……你我都清楚,它从未存在过。”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
门外,飞星不知何时已守在那里,他看着昭昭苍白的脸和坚定的眼神,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侧身让开道路,目光复杂。
而走廊的阴影处,卢肃的身影悄然显现,他对着昭昭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是那副让人看不透的平静。
“薛姑娘,请随我来。”
昭昭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海。她知道,自己这叶连对方船长名讳都不知道的孤舟,已经彻底驶入了风暴的核心。前路是瘟疫,是阴谋,是深秘的同伴与不可信的盟友。
她的战斗,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