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
刀剑交错,金鸣暴起,女人那柄经年不曾见人、却照旧锋利如初的刃口上,霎时迸溅出一连串耀目的火星。
她紧攥着钟林逍后领的手几乎是刹那便松了力道——于是那方才还被她牢牢提在手中的孩子立时如小兔子似的,一溜烟逃去了路边一角。
他小心翼翼地将身子缩进了道旁三人尚不能合抱的柳杉后边,一双眼却眨也不眨地紧锁在了那飞舞着的刀剑上面。
他瞳中控制不住地涌现出某种异常而极尽明亮的光辉——转眼间,女人便已与那突然到访的“不速之客”交手了不下十个回合!
“叮——”
女人紧攥在手中的软剑骤然脱手,来客掌下捏着的雪锋亦随之倏地断作了一地碎片。
那飞脱了的长剑擦着来人头顶的兜里重重钉上了柳杉的枝干,后者瞧见那断刀倒是不曾气恼,他只收了手,消瘦而细长的影子在风中轻颤着,泄出道畅快又满含疲惫的、发了哑的笑:“多年未见——”
“祝师姐,你如今躲在山里,过得倒是逍遥。”
这古老的称呼陈旧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却能轻而易举地旋拧开了女人脑海深处,那座名为“记忆”的牢笼。
站定了的老板娘怔怔抬眼望向了来人——那人头顶扣着只宽大的斗笠,一条藏青色的粗布巾子从他两肩起,向上围拦着,轻易便遮牢了他大半张的面皮。
他仅露在那斗笠与围巾之外的眼睛里写满了仆仆的风尘,一道满结着血痂的新鲜疤痕又自他的眼角,蜈蚣一样蜿蜒攀爬进了布巾。
女人不大敢想象在他的围巾之下,那伤疤究竟爬到了何处——她看着那双她本熟识、而今却又让她倍感陌生的眼睛,止不住地悄然红了眼眶。
“……多年未见,罗师弟。”她向前走了走,开口时那嘴唇不受控地轻轻发了抖,某种难以言喻的怅惘自她指尖蔓延去了心脏,那苦涩感令她喉咙胀得险些要说不出话来。
“你这些年来……过得还算好吗?”
“显然还算不错。”那人应声牵了唇角,微哑的语调甚是轻巧,“不然,我也没这个命能再跑来山上见你。”
“话虽如此,”听出了他言外之意的女人不自觉越发酸了眼仁,“但当年我们从那地方出来以后……你不是南下西行,去了黔州吗?”
“我当年,的确是南下西行,去了黔州。”来人黑沉沉的眼瞳内浮现起一抹自嘲的笑,“我原以为,我这辈子都要带着那些过往,蹉跎在西南一隅的小山村子里了。”
“直到三个月前,黔州突然出现了一大伙人要来取我的项上人头——我与他们在黔州的山林里周旋两月,侥幸才捡回一条小命。”
女人闻言猛地锁紧双眉:“哪里的人?”
那旅人声线淡漠:“朝廷的人。”
“看来……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们,”老板娘道,她眉间跟着现上了三分的轻蔑与嘲弄,她对此浑不觉有分毫意外,“他非要将我们这群‘故人’都赶尽杀绝了才算安心。”
“毕竟,当年的那件事对天家而言,堪称是一件‘惊天丑闻’,”来人的目色浅浅,“他想坐稳了那个位置,就必然要除尽了我们这些‘故人’。”
“——只有死人的嘴巴才是最严密的。”
“那也未必。”女人面不改色,“谁说死人的嘴巴,就一定不会说话。”
“但罗师弟,你不是正被他的人追杀着吗?这时间不赶紧找个更隐蔽些的地方避避风头……跑到我这里来作甚?”
陡然想到了些什么的女人又一次团了眉心:“你不怕……再半路遇到了官兵?”
——她这栖云山庄虽开在山里,却座落在自山北赶往山南的必经之地,着实不算什么难寻的隐蔽地角。
“不怕了,祝师姐。”那人扣着斗笠的脑袋轻轻晃动,“因为,我在那个人那里,大约已经是个死人了。”
老板娘紧锁着的眉头半点不松:“此话怎讲?”
“没别的,只是两个月前,我在黔州的山林里——‘偶然’遇到了萧自深与林姑姑的后人。”来人说着,瞳底轻巧地涌起一线细微的波澜,“看他的年纪,他应当是那两个老家伙的孙儿。”
“——他与他们耍了个心眼,将我偷偷‘换’下来了。”
“当然,这种‘交换’并非是毫无条件,我也为此付出了相应的代价。”那旅人边说边动手拉下了他脸前的围巾,那道自他脖颈处纵上了他的眼角、近乎横贯了他整张脸的伤痕登时映上了女人的双瞳。
——那伤疤不偏不倚,正巧毁了从前他眼下那条小小的、虎爪一样的斑。
老板娘本就微抖着的嘴唇刹那泛上了一抹霜一样的白,她嗫嚅着盯着那尚未脱痂的伤口看了许久,脸上忽绽开了道说不清是释然还是痛苦的、哭一般的笑:“毁了也好……”
“毁了它,你才能活下去——对我们这样的人而言,活下去才最为重要。”女人笑得眼角几乎要沁出了泪花,来人闻此颔首,转而又仔细将那布巾子拉扯回了原位:“是了,对我们这样的人而言,活下去才最为重要。”
——只有活下去了,才有来日。
有来日,他们才可能等到他们所希求的、能将那些真实的过往,都毫无保留地、一一展现在天下人面前的那一天。
“那么,你接下来又有哪些打算?”笑够了的女人缓缓平复了心绪,“或者说,你要去哪?”
“京城。”来人不假思索,“祝师姐,我打算北上进京——今日也是路过庐山,特来与你辞行。”
“京城……”骤然听见了这两个字的女人两眼无端便是一阵恍惚,有无数残存的碎片灯影一样地自她眼前穿巡而过,她半晌方再度聚拢起她的瞳孔,“但京城可不是什么安生的好地方。”
——那里只会有比黔州更多的明枪暗箭,有比庐山更多的波谲云诡。
“我知道的,祝师姐。”那人的嗓音平稳如旧,隐约藏着线“看过了”的洒脱,“可我又觉着萧家的那个小子说的,很有些道理。”
“‘罗洪’并不是什么很稀罕的名字,天下能叫这名字的不知凡几。”
“但朝廷要杀的,却只有在咱们五大派惨遭灭门后,逃到黔州去了的那个‘罗洪’——而现在,那个出身于伏虎山庄的‘罗洪’已经死了,我这个没了来处的‘罗洪’,自然就该光明正大的活。”
“我知道京城平素都不是什么安稳地方。”罗洪年轻的眉眼间慢慢聚上了些许擦不去的疲倦,“但我想赌上一把——我想在离他们最近的地方试试,看能不能等到一切都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左右,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甚至是不止‘死’过一次的人了,祝师姐。”
——他浑然不怕自己会为此而再死一次。
不过是一条命罢了。
“……那你去吧,罗师弟。”女人闻声微默,片刻后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缓慢阖了眼,“但我不会祝你一路顺风……更不会愿你早去早归。”
——那注定是一条漫长的、有去却无回的路。
它注定不会平坦,他也注定不会再有归途。
“我明白的。”罗洪的眸底头一次泛上了由衷而轻松的笑,“所以我才想在离开前,再上一趟庐山。”
——他想在正式踏上那条必死的绝路前,再来与他这而今所剩无几了的故人,来一场匆忙却郑重的告别。
“我怕以后就再没机会了。”
“那……你有什么你最爱吃的菜吗?”听出了他那画外音的女人松懈了眉眼,“等你死后,我会将它做成店里的招牌,再挂到客栈大堂里,摆满了水牌的墙上去。”
“酸汤鱼,我在黔州隐居的那些年很爱这个。”罗洪的语调极尽轻浅,“它不像林姑姑喜欢的椒麻鸡子那么油,却也足够酸辣开胃。”
“此外,还有一点,我也好奇很久了,祝师姐——不知道你能不能让我这回走得明白一些。”
老板娘不动声色:“你不如先将那问题说来听听?”
“其实你大约猜得到的,祝师姐。”罗洪边说边抬手一压头顶斗笠的帽檐,“那就是,在当年——在永靖三十五年的那个午夜。”
“你在那东西里——那个曾害了无数人性命的恐怖东西里面——到底都看到了些什么?”
他话毕便静静等候起了她的答复,女人却在听到那问题的瞬间,立时凝固了眼瞳。
她记起那个她至今回忆起来,都会令她忍不住浑身发抖的可怖的午夜——那夜数不尽的血光与星光在她眼前倒悬着融成一片……最后却又散作了满地聚不拢的烟。
由是回想到那场景的女人沉默下来,那缄默随着梢头一片枯死了的红枫,被风刮着卷着,吹进了山岚深处。
良久后她终于重新抬起眼睫,彼时她瞳仁空洞而旷远,声线里的沧桑更甚从前:
“天命。”(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