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chapter08

    为兴趣者设计的体验文创产品,难度只是入门级别。

    画心上统共就一个大的缺口,没多久就补完了。

    梁净川请蓝烟检查。

    她手指挨上去,摸一摸搭口的厚度,“蛮好的。”

    “真的?”梁净川看她。

    “有骗你的必要吗,又不是要诱拐高三生填报志愿。”

    诱拐。

    梁净川没出声地重复一遍这个词,勾了一下唇,又说,“下一步是……”

    “托新命纸。”

    蓝烟把一旁的材料包拖过来,翻找的时候,有人走到了对面。

    梁净川抬头。

    陈泊禹手掌撑在桌沿上,笑说:“怎么你俩躲这里来了。”

    梁净川默了一秒,才说:“挺好玩的,你可以试试。”

    陈泊禹笑说:“试过。我手残,玩不来这个。”

    梁净川抬眼:“什么时候?”

    陈泊禹:“就以前啊,去裱房找烟烟玩。”

    这时,从厨房里走出来一个人,笑说菜可以上桌了,可能得将餐桌腾出来了。

    陈泊禹请了自己爱去的一家餐厅的主厨上门外烩,厨房里都是主厨团队的人。

    陈泊禹点点头,问梁净川:“修完了吗?”

    梁净川淡淡地答:“没。”

    蓝烟看了看梁净川,说道:“等五分钟。命纸换完就差不多了。”

    陈泊禹说“行”,转身往厨房走,“我去看看菜。”

    这个盲盒里装的是南宋吴炳的绢本设色《出水芙蓉图》的仿制件,尺寸不大,30厘米左右,操作起来不费时间。

    工具包里配有糨糊,肯定不如蓝烟她们自己捣出来的好,不过体验的是过程,勉强能用。

    蓝烟把糨糊倒在碗里,加入清水调成糨水,拿一张干毛巾,将修复过的画心背面的多余水分吸去,拿起排笔,蘸取糨水刷在背面。

    操作了两下,把排笔递给梁净川:“你来。”

    梁净川拿上排笔,如蓝烟演示那般左后折返刷了两下,“这样?”

    “嗯。”

    糨水刷完了两遍,蓝烟拿过托画心的单宣纸,覆在画心后面,取鬃刷上纸,“从中间开始,米字型地往外面刷,不要太用力……”

    蓝烟一边操作一边讲解要点,仍是刷了几下,便把剩余的交给梁净川。

    他不熟练,但胆大细心,所以上手很快。

    鬃刷刷过纸面,轻微的沙沙声。

    梁净川的声音混在里面,不甚清晰:“陈泊禹常去?”

    蓝烟分辨了一下,才听清楚他的话,“嗯?”

    “你工作的地方。”

    “以前。”

    蓝烟稍觉怪异。

    她与梁净川之间剑拔弩张的程度,虽说是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而有所递减,但经过前一阵夜宵事件,也勉勉强强只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状态,离和平相处还差得远,更不要提“兄友妹恭”——这个词仅仅是想一想,就让她起一身鸡皮疙瘩。

    这种状态下,梁净川陡然问这句话,显得非常奇怪……不至于会冒犯她,只是奇怪,因为搞不懂他发问的动机。

    他可能只是顺着陈泊禹的话随口一提,她也不好特意问他的用意,显得有点郑重其事。

    梁净川也没再作声。

    命纸上完,蓝烟接过鬃刷,最后做了一点调整。

    盲盒里没有配全色工具,这对于新手而言太过进阶,没必要。

    “差不多了。”蓝烟环视一圈,试图找个能上墙晾晒的地方。

    “我带回去。”梁净川说。

    蓝烟看他,“这是打印的画,没什么收藏价值。”

    “我知道。”梁净川也看她一眼,“需要晾在什么地方?”

    蓝烟思索,“木板门吧。四边多余的部分刷点糨糊水,不要暴晒,保持通风,晾干了揭下来就行。”

    梁净川点头。

    蓝烟便把整张修好的画,连同正面隔离用的潮湿皮纸一起卷起来,“找张保鲜膜过来。”

    脚步声去往厨房,片刻回来。

    可切割的保鲜膜,梁净川拉出一段比了比,留出合适长度切下来。

    保鲜膜裹好,蓝烟把画放回印有市博与缮兰斋LOGO的包装盒里。

    “工具还要吗?”蓝烟问。

    梁净川瞥一眼,“留着吧。”

    都要清洗,蓝烟便把用过的排刷、毛笔、鬃刷等,放进装着清水的大号玻璃碗中。

    正要端起来,被梁净川接了过去,“我来。”

    蓝烟没争,把剩余的针锥、镊子、手术刀、马蹄刀等危险用具,一并装入一个独立的工具袋里,最后剩下一个空的大号自封袋,可用来装清洗过的其他工具。

    蓝烟把东西挪到了餐边柜上,将餐桌清空,随后去洗手。

    岛台水槽和厨房水槽,都被主厨团队占领。

    陈泊禹的公寓是顶层复式,下面一层常用来招待朋友,或者召开临时会议,为了方便,客卫的外面还设置了一个双台盆的洗手台。

    梁净川正在那里清洗工具。

    脚步声靠近,他瞥去一眼。

    蓝烟上抬水龙头,把手伸到下方。

    梁净川目光停留在她手指上。

    问过梁晓夏,给他取这个名字,是不是因为他八字缺水,梁晓夏不很正经地回答,对啊对啊,所以你名字里全是水。

    那为什么独独只有他不能流经她,就像其他所有的水一样。

    “盯着我干嘛。”蓝烟出声,不是很友善的语气,“今天又没让你排队。”

    没有吗。

    梁净川收回目光,压低的眼睛里带一点很浅的笑。

    清理完,回到餐厅,厨师团队已开始上菜,大家陆续落座。

    有陈泊禹的饭桌一向热闹,从学生时代起,他的身边就很容易聚集起一群意气相投的朋友。

    这里面没什么刻意的经营,和他的钞能力关系也不大,有的人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可能也算一种天赋,否则如罗珊这样的高材生,何至于能被说动,加入一个草创团队。

    吃完饭,再切蛋糕,过去许愿这一环陈泊禹总是吊儿郎当,今天却难得认真。

    蛋糕吃完,牌局、桌游这些娱乐活动也都组织起来。

    有朋友有急事要先走,想跟陈泊禹打声招呼,不见了他的人影,就叫蓝烟帮忙转告一声。

    蓝烟找了找,在玻璃门阻隔的露台上看见了陈泊禹。

    她推开玻璃门,陈泊禹正在打电话,听见了动静,回过头看了一眼。

    她无意打扰,准备撤回去,陈泊禹却向她走过来。

    电话没挂断,听见他跟对面说:“……最近忙,大哥回美国我就不送了,你帮我传达吧,祝他跟大嫂一切顺利……没赌气,没这个必要……真用不着他帮忙,您别跟他说了……好了好了,您跟爸也保重吧,按时吃饭……好,我挂了。”

    他锁定手机,在她面前停住脚步。

    蓝烟问:“你妈妈打来的?”

    “嗯。”

    “其实,即便不用你大哥投资,他的人脉也还是可以用一下的。他应该不会拒绝。”

    陈泊禹苦笑了一下,“上回我跟你说,目的达成就行,情绪不重要,这句话是错的,我跟你道歉。”

    蓝烟摇摇头,表示她没那么在意。

    “我现在就是情绪上过不了这一关……我当然知道,靠我大哥的人脉,事半功倍,但就想先自己试试。你能理解吗?”

    “能呀。”蓝烟玩笑道,“迟来的青春期嘛。”

    陈泊禹也笑了一下。

    露台灯没有开,远眺是一线江景,潮热的夜风吹过来,蓝烟顺着风来的方向望去。

    陈泊禹看着她,半晌,把手机揣进长裤口袋里,对蓝烟伸出手,问道:“跳舞吗?”

    “这里?”

    “嗯。”

    “没音乐啊。”

    “我哼?”

    陈泊禹捉住蓝烟的手,把她拽过来。

    两个人第一次出去约会,吃的那家餐厅在南城开了超过20年了,老板是邓丽君的歌迷,餐厅里常年放邓丽君的歌曲。

    有个瞬间他们没有聊天,听见音响里播的是《忘记他》。

    此刻,陈泊禹便哼起了那首歌的曲调,两个人没什么章法地迈步,蓝烟三次踩到他的脚。

    都笑起来。

    陈泊禹停止哼歌,上前一步,把蓝烟搂进怀里,低声说,“知道我许了什么愿吗?”

    “嗯?”

    “有一天,我要带你去纳斯达克敲钟。”

    蓝烟笑了笑,“美股IPO,还是蛮难的。”

    她没有说,她其实一直不很喜欢“带你做什么事”这个措辞。

    “许愿当然要许个大的。”陈泊禹笑说。

    /

    “有人看见陈泊禹了吗?”客厅里忽有人高声问。

    “不知道。是不是去楼上了?”

    “送人出去了吧。”

    唯一看见了陈泊禹在哪里的人,此刻背靠着吧台喝水,没有作声。

    冰水从喉管滑落,直坠心脏深处。

    明明不看,就不必自我折磨,还是无法从那张言笑晏晏的脸上移开视线。

    两年前的今天,梁净川回了一趟南城。

    延毕的那个暑假,几乎天天泡在实验室里,为了赶审稿时间,睁眼闭眼都是论文和数据。

    等回神时,假期都要结束了。

    回来刚好赶上陈泊禹生日。

    陈泊禹说要请客,并说,他喜欢的女生,终于在他生日的前三天答应做他女朋友了。

    问是谁,陈泊禹卖了个关子,说到时候就知道。

    吃饭的地点,在老城区极有民国情调的一条小街上。

    不巧出门开始下雨,碰上晚高峰,路上堵得一塌糊涂。在红绿灯路口,他下了车,步行一百米去往餐厅。

    雨不算太大,他走到廊下,正将门推开,身后传来小跑而至的脚步声。

    他循声回头,目光捕捉到一张薄雪清霜一样的脸。

    他难掩惊讶:“蓝烟?”

    蓝烟闻声抬眼,顿住脚步,没有应他的招呼,却好像对他出现在这里,并不感到意外。

    这时,他才留意到蓝烟头上顶了一件男式的西装外套。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某种糟糕预感陡然而生。

    疑问还没来得及形成语言,他余光瞥见了另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雨中疾步走来。

    在对面停好车的陈泊禹挤入了并不宽敞的廊下,吐槽一句“这天气”,继而看向他,笑说:“你也刚到?”

    下一瞬,自然地挽住了本和他面对面站着的女孩的手腕,把她往后牵了牵,牵到自己身侧,像是划分出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一直不好意思跟你开口……我跟蓝烟在一起了。”

    预感应验得如此迅速。

    时至今日,他都无法完整回忆,那顿饭是怎么吃完的。

    其实,陈泊禹不是蓝烟的第一个男朋友,前提是,她之前谈过的那两个,称得上是男朋友。

    一次高中,一次大学,她的身边出现了形影不离的生面孔,然而不到四周就消失了,连通常所谓的三个月热恋期都没撑过。

    而跟陈泊禹,她谈了两年,甚至从大半年前开始,尝试接触他的家人,似在为下一步做准备。即便这一步不很顺利,且暂时中断,但也证明了,陈泊禹在她这里,重要程度不同旁人。

    他和陈泊禹十多年的朋友,当然清楚这个人大多数时候很招人喜欢,就像此刻。

    作为旁观者,无法获知他们交往的全貌,但从一鳞半爪之间,也能知道,陈泊禹非常擅长这样无预期的惊喜,突然的阳台起舞、凌晨两点的便利店约会、心血来潮的红眼航班空降……

    人总是趋利避害,若非人格残缺,不会自讨苦吃,所以,即便偶有矛盾,蓝烟在这段关系里,一定是不乏快乐的。

    他想要做的事,岂止自不量力。

    /

    褚兰荪从北城回来了。

    缮兰斋人人都把尾巴夹紧了三分,虽然其实褚老师并不严厉,甚至称得上是和蔼。

    但他笑眯眯地说出“帘纹对上了吗,再仔细看看”时,其杀伤力也并不逊于严词训诫。

    周文述总结,工作室唯一不怕师傅的,可能就只有大师姐薛梦秋和二师姐蓝烟了,两位师姐性格迥异,有一点却是一样的:技术硬得能劈开地球。

    跟着褚兰荪回来的,还有两幅烂如吃剩酥皮点心的绢本。

    褚老师当场考教功课,让新来的这批实习生,和去年刚入职的新人,现场答辩修复方案。

    两位师姐瞥了一眼就走了。

    新人抓耳挠腮,对自己给出的答案缺乏自信,时不时看向各自投入工作的两位师姐,像是盯着两本参考答案。

    功课考教到一半,负责客户接待的蓉姐走进来,说来了位客户,想修个镜片。

    褚兰荪扶一扶老花眼镜:“多大的镜片?”

    “不大,两尺斗方。”

    “哦,那小苏先去瞧瞧吧。”

    新人队伍里,一位年轻女孩点了点头,正欲走出来,蓉姐说:“他说是蓝烟的熟人,如果蓝烟有档期亲自帮忙修是最好的。”

    褚兰荪笑说:“得,肯定是抖音粉丝,见偶像来了。”

    如今这个时代,越小众越传统的行当,越不能故步自封、曲高和寡。

    缮兰斋起步晚,也谨慎,但还是拥抱了时代的浪潮,在抖音、小红书、B站等各大平台都注册了账号,除了书画修复的知识科普、流程记录这些严肃内容,也会发布工作室的轻松日常。

    账号是00后的小朋友在经营,年轻人网感好,不过一年时间,经营得有声有色,还被省里管文博宣传那一块的部门重点点名表扬过。

    这里面周文述和大师姐薛梦秋,两人出镜最多,他俩都是E人,凑一起修个画,也能变成对口相声。

    蓝烟的人气也很高,长得极漂亮,业务能力又出类拔萃,哪怕鲜少主动面对镜头,且大部分时间都只顾闷头工作,面无表情,也架不住观众在视频画面的边边角角里抠她的出勤率。

    褚兰荪所说的这种粉丝见偶像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常有人借修画之名,醉翁别意。

    蓉姐自觉充当过滤器,会面之后先报个区间价位,不是真有所需,基本也就被劝退了。

    蓉姐说:“对方确实是要修,但是不是专门冲着人来的,那就不好说了。”

    蓝烟不好让蓉姐为难,放下手里东西,对蓉姐说:“我去看看。”

    整栋小楼都归缮兰斋所有,一楼是接待区、预处理区和展示区,二楼是裱房,三楼则是办公室、研究室和档案室。

    蓝烟跟在蓉姐身后,从二楼下来,穿过走廊,朝设于前台左手边的接待室走去。

    门开着,里面传出清淡的线香味。

    沙发椅和茶几居中设置,后方墙壁悬挂工作室介绍、修复师资质、装裱样式参考、绫绢样本、修复流程说明图等内容。

    一个男人正立在墙边,似正在研究工作室成员简介。

    他身上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一手抄在长裤口袋里,站得不甚板正,却有种书法里的逆势藏锋的气韵,黑白分明地与今日青灰的天色区分开来。

    很眼熟的背影,蓝烟一眼认出来,正要出声,男人似有所觉,倏然回身,微微一笑:“整理旧物,发现一个旧镜片,想麻烦你看看,还有没有救。”

    “……你是来耍我的吗?”蓝烟无语。

    梁净川笑,“我敢吗?”

    “说得这么无辜,好像你没有一样。”

    “真没有。你仔细想想,我主动耍过你吗?”

    “……”

    好像确实没有。每次都是她挑衅在先。

    一旁蓉姐摸不清楚蓝烟跟这人是什么关系,一来一往火药味十足,听起来跟分了手但余情未了的前任情侣一样。但她不敢妄自揣测,只笑说:“蓝烟你先接待一下,我去拿几张表。”

    蓝烟点头。

    工作归工作,她问:“东西带过来了吗?”

    梁净川向着茶几那儿扬了扬下巴。

    镜片搁在茶几上,蓝烟走过去瞧了瞧,玻璃稍有松脱,但应当不打紧。

    她扶住镜片,正要搬起来,梁净川两步走了过来,说:“我来。”

    “没事,我……”

    梁净川声调很轻:“玻璃松了,别弄伤你的手。”

    轻微异样感如轻絮拂过心脏,要细究已无处可循。(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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