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渡册现世

    手腕上的痛感尖锐而清晰,王老爷的指节如同铁钳,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周绾君强忍着疼痛,抬起泪光盈盈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碎的泪珠,在廊下的光线中闪烁着脆弱的光泽。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每一个音节都经过精心计算:

    "老爷恕罪...绾君只是看见那青花瓷瓶,釉色清丽,纹样古朴,想起父亲生前最爱把玩瓷器,常于灯下细细摩挲,与绾君讲解各窑特色...一时思父心切,才会失态..."她轻轻抽泣一声,肩头微微耸动,展现了一个思念亡父的弱女子的形象,"父亲生前常说,钧瓷如玉,温润含蓄;青花如诗,意境悠远...每每见到精美瓷器,总忍不住驻足细赏..."

    王老爷的眼神微微一动,手上的力道稍减,但目光依然锐利如鹰,在她脸上逡巡不去,仿佛要透过这副楚楚可怜的表象,看穿她内心真实的想法。他鼻翼微张,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嗅探谎言的气息。

    "周秀才确实是个雅人。"他终于松开了手,周绾君白皙的手腕上已留下一圈清晰的红痕,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但他也因为这份雅趣,惹来了不少麻烦。有些东西,看得太明白,反倒不是好事。"

    这话中有话的警告让周绾君心头一紧,但她依旧保持着那副柔弱无助的模样,指尖轻轻抚过腕上的红痕:"父亲一生清贫,唯好瓷道,常言'器如其人,宁碎不折'...绾君实在不知他能惹来什么麻烦..."

    王老爷冷哼一声,不再多言,转身回了书房,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在空旷的廊下回荡。周绾君站在原地,听着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直到管家的声音将她惊醒,那声音干涩冰冷,如同冬日里断裂的枯枝:

    "周姑娘,请回吧。"

    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去,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谨慎,裙裾轻摆,却不发出丝毫声响,仿佛脚下的青石板随时会裂开,将她吞噬进无尽的深渊。

    回到房中,周绾君靠在门板上,长舒一口气,这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刚才的急智应对虽暂时化解了危机,但王老爷那审视的目光依然烙印在她脑海中,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闪烁的怀疑与警惕,让她不寒而栗。他显然没有完全相信她的说辞。

    "你演得不错。"周影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难得的赞许,"但骗得过一时,骗不过一世。王继宗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人。他像一只老狐狸,嗅觉灵敏,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警觉。"

    周绾君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手指轻抚过眼底的阴影:"我知道。所以我们必须加快速度,在他起疑心之前找到真相。"

    她决定改变策略。既然直接探查书房和王老爷太过危险,那就从其他人入手。王府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每个人都与其他节点相连,只要找到正确的线索,就能揭开整个网络的秘密。她取出一张宣纸,研墨蘸笔,开始记录这些天观察到的蛛丝马迹。

    接下来的日子里,周绾君变得格外低调。她按时服用大夫人送来的"安神汤",但每次都只喝一小口,剩下的悄悄倒入窗台的花盆。那株原本茂盛的山茶花渐渐枯萎,叶片上出现诡异的黑色斑点,像是被什么不洁之物侵蚀。

    她开始小心翼翼地运用镜心术,窥视王府中的其他人。目标不再是王老爷和书房,而是转向其他姨太、管家、甚至是一些资深的丫鬟仆役。每一次窥视都像是走在刀尖上,既要集中精神,又要时刻警惕不被反噬。

    通过四姨太房中的铜镜,她看见二姨太深夜独自在佛堂诵经,但念的不是佛号,而是一些古怪的咒语,手中的念珠泛着不祥的黑光,在烛火映照下仿佛活物般蠕动。

    通过廊下积水的倒影,她窥见管家偷偷将一些银两塞给一个面生的小厮,低声嘱咐:"告诉刘把头,一切按计划进行。那批货一定要在月圆之夜前运出去。"

    通过厨房水缸的水面,她发现大夫人身边最得宠的丫鬟春晓,每晚都会在丫鬟房中点燃一种特殊的熏香,其他丫鬟吸入后便会沉睡不醒,而春晓则会悄悄溜出房间,身影如同鬼魅。

    这些零碎的线索在周绾君脑海中逐渐拼凑,她开始在宣纸上绘制一张王家人际关系图,用父亲教她的密文记录每个人的可疑之处。墨迹在宣纸上晕开,勾勒出一张错综复杂的网络。

    "春晓每晚子时都会离开房间,约莫半个时辰后返回。"周绾君在脑海中与周影交流,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周影沉吟片刻,镜中的影像微微晃动:"跟着她。但要小心,这个丫鬟不简单。我在影宅中见过她的镜像,眼神凶狠,步伐矫健,不像普通丫鬟,倒像是受过特殊训练。"

    次日深夜,万籁俱寂,只有更夫遥远的梆子声偶尔传来。周绾君再次运用镜心术,通过院子里的一处积水窥视春晓的行踪。水面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倒映着廊檐的阴影。果然,子时刚过,春晓便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间,手中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灯光幽绿,在夜色中如同鬼火,将她苍白的脸映得如同面具。

    周绾君集中精神,让视野跟随春晓的身影。春晓穿过回廊,身影在月光下忽明忽暗,绕过假山,山石在她经过时似乎微微颤动,最后竟来到了管家的住处。她并未进屋,而是在屋外的一处墙角停下,左右张望后,轻轻敲击了三下墙面——两长一短,节奏奇特。

    奇迹般地,墙面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缝隙,仅容一人通过。春晓迅速闪身而入,缝隙在她身后合拢,墙面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是..."周绾君震惊不已,心跳加速。

    "暗格。"周影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管家书房里有个暗格,就在《族谱》后面。我曾在影宅中感应到异常的能量波动,但一直找不到入口。原来开关在墙外。"

    周绾君心跳如擂鼓。管家的书房虽不及王老爷的书房戒备森严,但也不是她能随意进出的地方。更何况,她刚刚因为"不小心"打翻茶盏而引起怀疑,此刻绝不能轻举妄动。

    "你能从影宅那边探查吗?"她问周影,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

    "可以一试,但影宅中的管家书房更加危险,那里游荡着许多...不完整的东西。"周影的声音带着少有的谨慎,"我需要你配合,在现实世界中制造一些动静,吸引管家的注意力。"

    机会在三天后到来。王府收到消息,一批珍贵的景德镇瓷器即将送达,管家需要亲自去库房清点准备。这段时间,他的书房空无一人,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周绾君假意为四姨太去取落在花厅的绣样,那是一只未完成的鸳鸯荷包,针脚细密,正好路过管家书房附近。她找了一处隐蔽的角落,假借整理鬓发,实则通过廊柱旁的一处雨水洼窥视室内情况。水洼中的倒影摇曳不定,映出书房内模糊的景象。

    "我准备好了。"她告诉周影,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急促的心跳。

    在影宅中,周影悄无声息地潜入管家书房。与现实中的整洁有序不同,影宅中的管家书房杂乱阴森,墙上挂着的不是字画,而是一些扭曲的影像,仿佛凝固的痛苦瞬间。空气中漂浮着絮状的暗影,不时发出细微的啜泣声,像是被困在时间缝隙中的冤魂。

    周影径直走向书架,那里摆放着一本厚重的《王氏族谱》。在影宅中,这本书散发着诡异的紫黑色光芒,书页无风自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低语。

    她小心翼翼地触碰族谱,书本竟自动翻开,露出后面一个暗格。暗格中放着一本以特殊皮质装订的册子,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但周影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强大能量,那是一种令人不安的波动。

    "找到了。"她通过心镜告知周绾君,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是一本很奇怪的册子,皮质...像是人皮。"

    周绾君在现实中打了个寒颤,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能看清里面的内容吗?"

    周影轻轻翻开册页,指尖传来令人作呕的触感。册子内页泛黄,上面以朱砂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记录着一个个代号和简短的备注。朱砂的颜色暗红,像是干涸的血迹。

    "看起来像是一本...名册。"周影一页页翻阅,声音逐渐凝重,"'玉簪',赠予李知府,换盐引三道;'琉璃',送与陈将军,得关防通关;'青瓷',转赠盐商赵,获白银五千两..."

    周绾君越听心越冷。这些美丽的名号背后,显然是一个个被当作货物交换的女性。她们的名字被抹去,只剩下一个个冰冷的代号,记录着她们被交换的价值。

    "翻到最后一页。"她急切地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周影依言翻到册子末尾。在那里,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代号——"墨砚"。

    "墨砚..."周绾君喃喃重复,忽然想起父亲的书房里总是摆着一方古旧的歙砚,父亲曾说那是祖传之物,名为"墨海"。每当父亲思考时,总会无意识地摩挲那方砚台,指尖划过砚面上的天然纹理。

    备注只有简单的四个字:"窥秘,已渡。"

    周绾君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父亲果然与王家的秘密有关!他已窥见了秘密,那么"已渡"是什么意思?是被送走了?还是...

    就在这时,现实中的房门被轻轻敲响。门外,大夫人温柔的声音传来,那声音甜美如蜜,却让周绾君浑身冰凉:

    "绾君,睡了吗?刘把头家老太太病了,老爷想让你过去帮忙照看几天。"

    周绾君手一抖,差点打翻手边的茶盏。刘把头...那个在《渡册》中多次出现的人物,那个王老爷和管家密谋要让她去"暂住"的人...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起身开门。大夫人站在门外,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手中捧着几件新衣裳和一些首饰。那些衣裳料子华贵,刺绣精美,首饰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却像是祭品般令人不安。

    "刘老太太信佛,最喜欢清秀可人的姑娘。"大夫人慈爱地打量着周绾君,目光在她脸上流转,"你识文断字,又懂礼数,去陪老太太说说话,读读佛经,最合适不过。"

    周绾君垂下眼帘,掩饰眼中的惊涛骇浪:"绾君遵命。"

    大夫人满意地点头,示意丫鬟将东西放下:"好好准备,三日后出发。这可是个好机会,若是得了刘老太太欢心,将来好处少不了你的。"

    说完,她转身离去,裙裾曳地,无声无息。

    周绾君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父亲代号旁的"已渡"二字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而此刻,她即将步上同样的道路。

    窗外的老槐树上,一只夜枭发出凄厉的叫声,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命运哀悼。

    九十多年后,周晞手中的收音机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太姥姥冬梅讲述往事的声音中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年轻、更加急促的声音:

    "小姐当时就知道,所谓的'照看',在《渡册》里,叫做'瓷鹤出笼'。那是王家惯用的暗语,意思是将一个女子作为礼物送出,以换取利益。而'瓷鹤'指的就是那些如瓷器般精美、如鹤般优雅,却注定要远离故土的女子。"

    电流声戛然而止,磁带恢复了正常,但周晞已无法平静。她看着手中那半片古老的铜镜,镜面上自己的倒影似乎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而在1925年的那个夜晚,周绾君坐在地上,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她轻声自语,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

    "瓷鹤出笼..."

    窗外,乌云遮月,夜色深沉如墨。(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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