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魂井边发生的惨剧,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却诡异地被局限于方寸之地,未曾远播。莲花山脉深处,墨辰的洞天福地“幽篁苑”内,依旧是一片静谧祥和,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云瑶站在一面以整块寒玉雕琢而成的镜前,指尖冰凉,轻轻抚过自己的脸颊。镜中映出的,赫然是妹妹云芷那张清丽脱俗、我见犹怜的面容。柳叶眉,秋水眸,笔挺却不失柔和的鼻,还有那总是微微上扬、透着几分天真与坚韧的唇瓣。分毫不差。可她胸腔里跳动的那颗心,却充满了与这张脸截然不同的情绪——狂喜、嫉妒、野心,还有一丝难以完全压制的、做贼心虚的惊惶。
“云芷…”她对着镜子,尝试着吐出两个字,声音却干涩发紧,与云芷平日那温软如春水的嗓音相去甚远。她清了清嗓子,努力回忆着妹妹说话的语调,那种带着一点点怯生生,却又异常坚定的独特韵味,“夫君…”这一次,稍好一些,但那股刻意模仿的痕迹,连她自己都能听出来。
不行,绝不能仅此罢休!
云瑶深吸一口气,从贴身携带的锦囊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只漆黑小鼎,她要进一步施展“换颜蛊”,让自己彻头彻尾变成云芷。
那只小鼎,非金非木,触手阴寒,鼎身雕刻着无数繁复扭曲、令人望之目眩的诡异符文,隐隐构成一张哀嚎的人脸形状。鼎盖之上,趴伏着一只通体赤红、形似蜈蚣却又生着翅膀的怪虫尸骸,这便是“换颜蛊”的母蛊遗蜕,也是这邪异法器的核心,而鼎盖背面,附有一卷残破皮纸,上面记载了“换颜蛊”的炼制与使用之法。
如今,这一邪术再次派上用场。
依照皮卷所载,她以自身精血为引,催动母蛊遗蜕,激发子蛊全部效能,便能彻底固颜易形,甚至模拟出云芷的部分气息。
云瑶咬破指尖,将一滴殷红的血珠滴落在赤红蜈蚣的尸骸上。
鲜血滴落,仿佛唤醒了沉睡的恶魔。那漆黑小鼎微微一颤,鼎身符文骤然亮起,泛起幽绿色的光芒,鼎盖上的蜈蚣尸骸竟仿佛活了过来,口器开合,贪婪地吸食着那滴鲜血。随即,一股若有若无、带着奇异甜腻香气的黑烟自鼎中袅袅升起。
云瑶不敢怠慢,立刻运转皮卷上记载的粗浅催动法门,引导着那股黑烟,缓缓吸入鼻中。
霎时间,一股冰寒刺骨又夹杂着灼烧般痛楚的诡异气流钻入她的四肢百骸,最终汇聚于面部。她感觉自己的面皮之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蠕动、啃噬、重组,剧烈的麻痒和刺痛让她几乎想要尖叫出声,却又死死咬住嘴唇,硬生生忍住。
她知道,这是换颜蛊的子蛊在她体内彻底活化,正在改造她的容颜。
过程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那痛苦才渐渐消退。
云瑶再次望向玉镜。
镜中人,眉眼口鼻,已是彻头彻尾的云芷。甚至连眼神,似乎都因方才的痛苦而蒙上了一层水汽,显得柔弱了几分。
她再次开口:“墨辰…夫君…”
声音果然变得柔婉动听,与云芷已有八九分相似!剩下的,只需她小心模仿,当可无虞。
狂喜瞬间冲散了方才的不适。她抚摸着“自己”光滑的脸颊,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与云芷恬淡气质截然不同的、充满野心和得意的笑容。
“呵…云芷,我亲爱的妹妹。从今往后,这洞天福地,这强大俊美的夫君,这唾手可得的荣华与长生…都是我的了!你就在那冰冷的井底,好好看着吧!”她对着镜子,低声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扭曲的快意。
她迅速将换颜蛊鼎收起,藏于最隐秘的角落,又仔细检查了房间,确保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然后,她走到云芷的衣柜前,挑选了一件云芷最常穿的、用灵蚕丝织就的月白色衣裙换上,又将云芷那枚简单的木灵簪斜插鬓间。
做完这一切,她学着云芷平日里的姿态,微微低着头,脚步轻缓地走出了房间。
幽篁苑虽名为“苑”,实则是一处被大法力开辟出来的小洞天,内里自成天地。亭台楼阁掩映在苍翠欲滴的灵竹之间,潺潺灵溪蜿蜒而过,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旷神怡的草木清香和浓郁灵气。几头温驯的灵鹿在溪边饮水,见到“云芷”出来,亲昵地呦鸣一声,踱步过来。
若是真正的云芷,此刻定会微笑着上前,轻轻抚摸灵鹿的脖颈,甚至会将体内那微弱的、却纯净无比的木灵气息散发出来,与这些灵兽亲近。但云瑶只是脚步一僵。她对这些畜生可没什么耐心,更怕它们过于亲近会露出马脚。她下意识地侧身避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语气略显生硬地低声道:“走开。”
灵鹿通灵,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疑惑地歪头看了看她,那纯净的眼眸里映出她略显紧绷的脸庞,最终缓步退开了,不再靠近。
云瑶心中微凛,暗骂一声畜生敏感,连忙调整表情,努力挤出一个自以为温柔的笑容,心中却更加警惕。
她穿过回廊,来到苑中最大的那一片灵植园。这里是云芷平日最常待的地方,她虽无高深修为,却天生对草木亲和,喜欢照料这些灵花异草。墨辰甚至特意为她开辟了一小块药圃,让她种植些喜欢的草药。
园中,一株新移栽不久的“月影幽兰”似乎有些蔫蔫的,叶片边缘微微发黄。这是墨辰前几日特意从秘境中为她寻来,云芷甚是喜爱,每日都会用清晨采集的露水细心浇灌。
云瑶瞥了一眼,心中不屑。一株花草罢了,也值得如此费心?她此刻满心想着的是如何尽快巩固地位,甚至谋划着如何从墨辰那里得到修炼功法,哪有心思理会这个。她径直从月影幽兰旁走过,甚至裙摆不小心带落了一片本就摇摇欲坠的叶片,她也浑然未觉。
假山之后,一道墨色的身影悄然静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墨辰今日并未远行,只是在书房处理蛇族公务。感知到“妻子”气息出现,他便放下玉简,信步走来,本想看看她在做些什么。方才灵鹿的异常,他已隐约察觉。此刻见到“云芷”对那株她平日宝贝得不行的月影幽兰如此漠视,甚至无意间造成了损害,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中,不禁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
芷儿她…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云瑶并未发现墨辰,她正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根据她之前的观察,墨辰对云芷虽以礼相待,但呵护备至,几乎有求必应。云芷性子柔中带刚,从不主动索取什么,但这恰恰更容易激起男人的怜惜与主动给予。
她决定主动出击。
深吸一口气,她脸上堆起练习了许久的、与云芷神似的温婉笑容,转身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她记得云芷有时会去给墨辰送些茶点。
刚走到回廊拐角,便迎面遇上了墨辰。“夫君。”云瑶心头一跳,连忙敛衽行礼,声音放得越发轻柔,眼睫低垂,做出几分羞怯姿态。
墨辰目光落在她身上,停顿了一瞬。眼前的女子,容颜确是无瑕,气息也大致不差,那身衣裙和发簪也都是云芷的旧物。但…
但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说不上来。是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仿佛最名贵的古琴,断了一根最细微的琴弦,非绝顶乐师不能察觉,但那和谐完美的音律,已然出现了几乎不可感知的瑕疵。
“嗯,”墨辰淡淡应了一声,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平静,听不出情绪,“今日气色似乎好了些。”他注意到,眼前的“云芷”面色红润,眼神流转间,似乎比往日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活力,甚至是一丝隐含的锐利?这与她昨日告别时那略带苍白和忧思的模样略有不同。虽说可能是适应了洞府生活,但…变化似乎略快。
云瑶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意识到可能是换颜蛊带来的副作用,让她气血过于“旺盛”,反而与云芷原本略偏柔弱的体质显现差异。她连忙暗中运转那粗浅法门,试图压制气血,脸上笑容不变,细声细气道:“许是洞府灵气充盈,住得习惯了些。劳夫君挂心。”
墨辰目光微移,落在了她的手上。
云芷因自幼帮衬家务,手指虽纤细,指腹却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尤其是右手食指和拇指,那是常年做针线活留下的痕迹。而云瑶作为长姐,自幼被父母偏爱,家务劳作远少于妹妹,一双手保养得细腻光滑,十指丹蔻虽已洗去,但那柔嫩的指腹却是不同的。
云瑶察觉到他的目光,心中一慌,下意识地将手往袖中缩了缩。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在了墨辰眼里。
“手怎么了?”墨辰状似随意地问。“没…没什么,”云瑶强自镇定,“方才在园中,不小心被枝叶划了一下,无碍的。”她寻了个拙劣的借口。
墨辰不再追问,只是那深邃的眼眸中,疑云又深了一分。芷儿照料花草一向仔细,极少会被划伤。即便伤了,以她单纯的性子,怕是会微微蹙着眉,主动伸过来给他看,寻求一丝安慰,而非如此掩饰。两人一时无话,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云瑶急于打破这令人心悸的沉默,想起自己的计划,连忙道:“夫君日夜修行,处理事务,甚是辛劳。妾身…妾身也想为夫君分忧,不知…不知可否向夫君请教一些修行之道?”她抬起眼,努力让自己的眼神充满崇拜和期待,如同仰望神祇。然而,真正的云芷,虽对墨辰充满感激与日渐生长的情愫,却从未主动提出过要修行。她安于现状,满足于照料苑圃、为墨辰准备膳食衣衫的平静生活,甚至隐隐觉得,骤然获得的力量或许会带来未知的改变与烦恼。她更倾向于水到渠成的自然。
墨辰闻言,眼底的诧异几乎难以掩饰。他看着眼前这张无比熟悉的脸,听着那似是而非的请求,心中的违和感达到了顶峰。
他的芷儿,何时变得如此…急进了?但他并未立刻拒绝。蛇族本性多疑,却也深沉。他暂时压下了所有疑虑,只是淡淡道:“修行非易事,艰苦枯燥,且需根骨机缘。你体质特殊,暂且不急。待日后时机成熟,我自会为你安排。”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未答应,也未完全拒绝。云瑶却有些失望,但她不敢过分纠缠,怕惹人生疑,只得柔顺地低下头:“是,妾身听夫君的。”
只是那低垂的眼眸中,飞快地闪过了一丝不甘与算计,未能逃过墨辰敏锐的感知。就在这时,苑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波动,一名身着青鳞软甲、面容冷峻的蛇族侍卫出现在入口处,躬身传讯:“君上,长老会有请,商议血红花后续处置及…化龙秘境开启事宜。”
墨辰眉头微蹙,血红花事关蛇族圣物,化龙秘境更是蛇族百年一度的盛事,不容耽搁。他看了一眼身边的“云芷”,吩咐道:“我去去便回,你好生待在苑中,莫要乱走。”
“是,夫君放心。”云瑶温顺应答。
墨辰转身,墨袍微扬,随侍卫离去。只是在转身的刹那,他的余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灵植园中那株蔫黄的月影幽兰,又扫过“妻子”那双缩在袖中的手。
待墨辰身影彻底消失,云瑶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竟已惊出一层细汗。与墨辰相处,压力远比她想象的要大。那双眼睛太过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她不敢在室外久留,快步走回寝室。关上门后,她立刻扑到玉镜前,反复端详自己的脸,确认没有任何变化,才稍稍安心。
“必须尽快习惯…必须…”她喃喃自语,给自己打气。只要撑过最初这段时间,习惯了这个身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开始疯狂回忆云芷的种种小习惯:走路时习惯性捏着衣角,思考时会无意识地将一缕发丝绕在指尖,笑起来会先微微抿一下唇…她对着镜子,一遍遍地模仿,扭曲而专注。
然而,有些东西,是模仿不来的。
云芷那份发自内心的善良与纯净,对世间万物的悲悯与喜爱,是云瑶那颗被嫉妒和欲望填满的心永远无法理解和复制的。
傍晚时分,墨辰归来,面色平静,看不出长老会议论了何事。
云瑶早已准备好一桌菜肴,皆是模仿云芷的手艺所做。她记得云芷擅长做几样清淡小菜,尤其是一道“灵笋煨玉菇”,是墨辰曾随口赞过好吃的。墨辰净手入座,目光扫过桌面,菜色倒是相似。他执起玉箸,尝了一口那盘“灵笋煨玉菇”。味道…大抵相似,火候也尚可。但,少了点什么。少了云芷做菜时,那份专注投入的心意,那份希望他吃得开心的、纯粹的情感。这菜,徒具其形,失其神韵。就像…眼前这个人。
他放下玉箸,抬眼看向正紧张期待他评价的“云芷”。
“尚可。”他语气平淡。
云瑶眼中掠过一丝失望,但立刻笑道:“夫君喜欢便好,妾身日后多多练习。”
墨辰不再说话,沉默地用着餐。席间,云瑶试图找些话题,多是打听蛇族事务、修行界奇闻,甚至旁敲侧击询问墨辰的修为进度,言语间透露出对力量的渴望。
墨辰的回答言简意赅,心中那根疑弦却越绷越紧。
他的芷儿,不会对这些问题如此感兴趣。她更愿意听他讲讲山外的趣闻,或者苑中哪株灵草又开了新花。
夜深。
云瑶沐浴完毕,换上寝衣,心中既期待又忐忑。她如今顶着云芷的脸,与墨辰同榻而眠似是顺理成章。若能借此机会真正成为他的女人,甚至凭借换颜蛊的某些隐秘功效汲取他一丝元阳之气,于她而言将是天大好处。
然而,当她走向床榻时,墨辰却合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握着一卷玉简,淡淡道:“我近日修炼处于关口,需静心凝神,今晚便在此打坐调息。你自行安歇吧。”
云瑶脚步顿住,脸上努力维持的笑容几乎僵硬。她看着墨辰俊美却冷淡的侧脸,一股巨大的屈辱和失落涌上心头,险些让她维持不住伪装。
他竟然…拒绝了她?
是因为看出了什么?还是他原本就对云芷如此冷淡?不,不可能!她明明暗中观察过,墨辰对云芷极好,眼神里的爱护绝非作假。
她强压下翻腾的情绪,低低应了一声“是”,独自躺到了那张宽大却突然显得无比冰冷的沉香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窗边,墨辰看似在阅读玉简,神识却早已笼罩整个幽篁苑。
他“看”到,“妻子”躺在榻上,身体紧绷,呼吸紊乱,全然不是云芷平日那恬静自然的睡态。他“听”到,她内心深处那极力压抑的、混杂着欲望、焦躁和不安的情绪波动,虽然微弱,却与他所熟悉的、云芷那清澈平静的灵魂气息格格不入。还有…一丝极淡极淡,却无法完全掩盖的、不属于云芷的阴冷邪气,正从她体内隐隐散发出来。那邪气,与他感知过的某种古老蛊术颇为相似…
墨辰缓缓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在玉简上轻轻敲击。
蚀魂井…云瑶前来探望…今日“芷儿”的诸多异常…
无数线索在他强大的神识中汇聚、交织。他体内,那沉寂的上古蛇魔血脉,似乎因这潜在的威胁与欺骗而微微躁动,一股冰冷暴戾的杀意悄然滋生,又被他强行压下。
事情,似乎变得有趣了。
他倒要看看,这张完美无瑕的面皮之下,究竟藏着怎样一个灵魂?而他那真正的、柔弱的小妻子,此刻又身在何方?
夜凉如水,幽篁苑内一片死寂。
只有那株被遗忘在灵植园角落、无人浇灌的月影幽兰,叶片又枯黄了几分,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颤动着,仿佛在无声地哭泣。
破绽已露,蛊祸方兴。
这场精心策划的偷梁换柱,从一开始,便已踏入了猜疑与危险的罗网之中。(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