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定军山(1905年·清光绪三十一年)
清王朝的气数已尽,北京城弥漫着一种末世般的喧嚣与颓唐。新思潮与旧规矩在这座帝都激烈碰撞。谭家班凭借谭鑫培“伶界大王”的泰山北斗之位,虽依然显赫,但谭鑫培自己却时常感到,台下那些捧着水烟袋、闭眼打拍子的老顾曲家,是越来越少了。
这一年初秋,一个穿着西式皮鞋、精神抖擞的中年人敲响了戏班住处的大门。他便是琉璃厂丰泰照相馆的老板任景丰(任庆泰)。寒暄过后,他道出的来意石破天惊:
“谭老板,敝人近日从东洋洋行弄来一套‘活动照相’的机器,洋人叫它Cinematograph。能将人的一举一动,摄于胶片之上,于暗室中用电光投射,便可活动如生!”任景丰双眼放光,“在下斗胆,想请谭老板摄一段您的拿手好戏《定军山》,将这国剧精华,传于后世!这将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电影?戏班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唯有石娃,因常看上海传来的报刊,隐约知道这是西洋最时新的玩意儿。他心中一动,既感新奇,又隐隐觉得,这或许是让戏曲走出戏园、被更多人见识的法子。
班内反对声不小。老成持重者认为,对着个铁匣子比划,不成体统,且“摄魂夺魄”之说,令人心悸。但年近花甲的谭鑫培,沉默地捻着胡须,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却亮了起来。他经历的变故太多了,从宫廷到市井,从帝后到总统,他深知世间万物,变才是永恒。这“活动照相”,或许正是这“大变局”的一部分。
“任老板,”谭鑫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好奇,“依你之见,这机器……能留住唱念做打的神韵吗?”
“谭老板,虽暂不能收音,但您的功架、做派,尤其是这出《定军山》黄忠的老当益壮,定能摄得淋漓尽致!”任景丰极力保证。
“师父,不妨一试。”石娃也在一旁轻声附和,“让天下人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京剧。”
谭鑫培最终拍了板:“既如此,老夫就陪任老板,玩一把这洋玩意儿!”
拍摄地就在丰泰照相馆简陋的院子里。背景扯一块白布,夏日阳光灼人。那台笨重的木壳摄影机,像个沉默的怪物。面对黑洞洞的镜头,连谭鑫培都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紧张——没有喧闹的锣鼓衬托,没有观众喝彩呼应,全凭一股“心板”节奏。
他静心凝神,穿上黄忠的大靠。镜头转动,他扬鞭、起霸、亮相……虽无声,但那一招一式,气沉丹田,眼神锐利如鹰,将老黄忠的豪迈、稳健与必胜信念,完全灌注于形体动作之中。他们拍摄了“请缨”、“舞刀”、“交锋”等几个核心片段。
当样片在暗室中首次放映,白光投上白布,那个威风凛凛的“黄忠”竟真的动了起来!班内众人看得目瞪口呆,继而爆发出惊叹。谭鑫培凝视着布上的自己,神情复杂,良久才叹道:“真乃神技也……不过,这只是个影子。戏的魂,还是在台上那口‘气’里。”
1905年,谭鑫培主演的《定军山》片段,就此成为中国电影的开山之作。它在前门大观楼戏园放映时,万人空巷。谭鑫培的艺术,借此新媒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传播广度。
然而,这部划时代电影的成功,却像旧时代辉煌的一次返照。就在影片引起轰动的同时,更猛烈的时代浪潮已汹涌扑来:
*科举制度在这一年被正式废除,彻底动摇了传统士绅阶层的根基,也改变了戏曲观众的知识结构。
*革命党人的活动日益频繁,排满革命的呼声日渐高涨,京城的政治空气空前紧张。
*上海等地的话剧(文明戏)开始兴起,一种更直接反映现实的新演剧形式,正在挑战京剧的统治地位。
拍完《定军山》的谭鑫培,似乎耗尽了心力,愈发沉默。他常对石娃说:“石娃啊,我的戏,拍到电影里,就算留下来了。可往后的路,是你们年轻人的了。这世道变得太快,咱们这老戏,能不能跟上,难说啊……”
1905年,如同一道分水岭。谭鑫培用他的艺术为中国电影奠基,同时也将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交到了以石娃为代表的下一代肩上。戏班的命运,即将被卷入辛亥革命、军阀混战等更为波澜壮阔的历史洪流之中。(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