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红鸾(1910年春·青岛)
北京的局势愈发波谲云离,谭鑫培的信中叮嘱愈发简洁,字里行间透露出急流勇退、欲南来青岛之意。石娃在青岛独当一面,一面谨慎经营着“京华戏园”,一面暗中为师父和北京总班的南迁做准备,身心俱疲。
这一日,春和景明,海风也带着暖意。戏园日场散后,石娃没有像往常一样留下说戏或查账,而是略显匆忙地收拾了一下,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期待,离开了戏园。他穿街过巷,来到海边一所由德国人开办的教会医院。
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淡淡飘散,石娃轻车熟路地走到一间诊室门口,轻轻叩门。开门的一位穿着护士服的年轻女子,约莫十八九岁年纪,面容清秀,眼神干净明亮,见到石娃,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你来了。”她叫苏映雪,是这所医院的护士,也是戏班的常客。因半年前戏班武生练功受伤入院,石娃常来探望,二人由此相识。
映雪不似寻常女子般只爱胭脂水粉,她识字,懂些新学,对戏班这个看似传统却又充满故事的小世界充满了好奇与善意。她敬重石娃的为人和担当,石娃则欣赏她的明理与宁静。在这远离故乡、纷扰不断的码头上,两颗年轻的心渐渐靠近。
石娃今日来,是鼓足了勇气,要将一件重要的事告知映雪——他已修书北京,向师父坦陈了他与映雪之事,并恳请师父准许。在那个年代,伶人婚姻,尤其是像石娃这般被寄予厚望的接班人,须得师父首肯,方合礼数。
“映雪,”石娃看着她,语气郑重,“我给师父的信,昨日托人加急送出去了。”
映雪闻言,脸颊更红,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声如蚊蚋:“谭老板……他老人家会答应么?”
石娃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手心的微湿,坚定地说:“师父是明理之人。我信中言明,你知书达理,性情贤淑,于这青岛码头,是难得的良伴。我相信师父会成全我们。”
然而,说这话时,石娃心中亦不免忐忑。师父对他期望甚高,如今时局动荡,戏班前途未卜,此时谈及婚嫁,师父会如何看?
就在这忐忑的等待中,不过旬日,北京的回信竟到了,快得出乎意料。石娃几乎是屏着呼吸拆开信封。信纸展开,是谭鑫培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笔迹。没有长篇大论,只有寥寥数行,却让石娃瞬间湿了眼眶:
“石娃吾徒如晤:
来信收悉,甚慰。苏氏女之事,尔既中意,品性端良,为师岂有不准之理?
乱世浮生,得遇知己,殊为不易。望尔二人同心同德,相携相持。
班中诸事,尔可相机筹措,待为师料理停当,即赴青岛与尔等相聚。
谭鑫培手泐”
信的末尾,竟还附了一首小诗,墨迹淋漓,显然是心情激荡时所书:
“氍毹十载历风尘,忽报南国柳色新。
莫道优伶多飘絮,红鸾星动亦关人。”
“氍毹”指戏台,“红鸾”主婚配。师父不仅爽快应允,更以诗相贺,将他多年的漂泊(“飘絮”)与此刻的安定(“柳色新”)相对照,充满了长辈的欣慰与祝福。
石娃将信紧紧攥在手里,巨大的喜悦和感动涌上心头。他立刻跑去医院,将信递给映雪。映雪逐字读完,尤其是看到那首小诗,眼圈也红了,轻声道:“谭老板……真是通情达理。”
消息很快在青岛分号传开。班内众人纷纷向石娃道贺,铁塔李擂着石娃的胸口哈哈大笑:“好小子!不声不响干了件大事!”就连一向沉默的哑巴程,也难得地露出笑容,拍了拍石娃的肩膀。
在这个前途未卜、动荡不安的年月里,这桩婚事如同一道温暖的阳光,驱散了笼罩在戏班头上许久的阴霾,给所有人都带来了希望和喜气。石娃和映雪商量,眼下时局不稳,不宜大肆操办,待师父南来之后,再请几桌至亲好友,简单成礼。
当晚,石娃给师父回信,信中除了表达感激,也再次坚定了稳住青岛基业、迎接师父南下的决心。他写道:“……得遇映雪,如舟行夜海得见灯塔,弟子必当恪尽职守,经营好青岛分号,以为师父与总班南下之基业。”
谭鑫培的祝贺,不仅仅是对徒弟婚事的认可,更是一种在乱世中对“生”的肯定,对延续的期盼。它让石娃更加坚定了守护戏班、开辟未来的责任。这桩婚事,如同在时代的洪流中抛下了一个小小的锚,让漂泊的戏班,看到了一丝安稳的彼岸。(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