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钢火恋歌

    1988年夏末,阳光跟熔化的铁水似的,泼在春城二十四中考场的水泥地上。

    高考最后一门英语,铃儿声刚响过一半,龙虾就攥着被汗水浸透的准考证,像脱缰的野马似的冲去教室。

    钢厂的工装穿在身上,又闷又沉,后背已经被汗渍洇出一大片深色,粗糙的布料磨得脖颈发疼。龙虾甩着胳膊往前冲,满脑子都是“赶紧跑”,却没注意到,考场门口那棵老槐树下,一道红影正盯着他的背影,眼波流转,带着几分狡黠。

    “同学,等一下!”

    声音甜得像刚从井里捞上来的野草莓,裹着点城里姑娘特有的清亮,还带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一下子就钻进了龙虾的耳朵里。

    他猛地刹住脚,惯性让他往前踉跄了两步,回头的瞬间,眼睛“唰”地一下就直了——

    红衣黑裙,红得像钢厂炼钢时喷溅的火星,黑得像深夜的天幕,裙摆被风掀起好看的弧度,带着股鲜活的劲儿。姑娘的黑发顺溜溜地披在肩头,阳光洒在发梢上,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泽,皮肤白得晃眼,比供销社里卖的雪花膏还要细腻,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俩酒窝跟盛了蜜似的,能把人的魂儿都勾走。

    最勾人的是她的眼睛,亮得像夏夜的星星,又像山涧里的清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带着点好奇,又带着点玩味,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心事。

    龙虾活了十八年,除了龙灵村的姑娘,就只见过钢厂里那些皮肤被钢火烤得黝黑、说话大嗓门的女工。凤妹妹是俏,可那是带着土气的俏,扎着羊角辫,脸蛋红扑扑的,像刚摘的苹果;山茶花姐姐是美,也只是乡野里的美,少了眼前这姑娘的灵动和洋气。

    他看得发怔,喉咙发干,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姑娘主动走上前来,脚步轻快,红色的裙摆扫过地面,留下一阵清清爽爽的香味——既不是村里妇人用的廉价花露水味,也不是供销社卖的雪花膏味,带着点草木的清新,又夹杂着一丝说不出的馥郁,像山里雨后的野花,又比野花更精致,好闻得让他脑子发晕。

    不等他反应过来,一张薄薄的信封就塞进了他手心。

    指尖刚碰到信封的刹那,龙虾像被钢厂的锻锤烫了一下似的,又麻又热,电流顺着指尖窜遍全身,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信封是米白色的,带着细腻的纹路,透着股城里人的精致。

    “考完再看哦~”

    姑娘的声音软乎乎的,尾音带着点上扬的调子,像羽毛搔在心尖上,痒得他浑身发麻。她说完,转身就走,红裙在阳光下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像一团跳动的火焰,很快就消失在考场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龙虾攥着信封,心脏“咚咚咚”地擂着,跟钢厂里日夜不停的锻锤似的,震得他胸口发疼。他低头看着那封小小的信封,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块烧红的钢坯,烫得他手心冒汗。

    “她是谁?”

    “信里写的啥?”

    “城里的姑娘这么大胆直接吗?”

    无数个问号在脑子里乱撞,他甚至忘了自己还要上考场,就那么站在考场门口,攥着信封,傻愣愣地看着姑娘消失的方向,直到身后传来招呼声,才猛地回过神,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考场。

    考场里鸦雀无声,只有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还有窗外知了没完没了的聒噪。风扇在天花板上慢悠悠地转着,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带着粉笔灰的味道。

    龙虾坐在靠窗的位置,摊开英语试卷,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母像一群调皮的蝌蚪,越看越模糊。他的手心全是汗,把试卷的边角都浸湿了,而那封揣在裤兜里的信封,却像一块烙铁,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量,烫得他心尖发痒,坐立难安。

    他偷偷瞥了一眼监考老师,那是个戴着老花镜的中年男人,正低着头翻看报纸,注意力根本不在考生身上。旁边的同学都在奋笔疾书,脸上带着紧张又兴奋的神情,只有他,魂儿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不行,他必须看看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龙虾趁着监考老师转身的功夫,飞快地从裤兜里掏出信封,用课本挡住,指尖颤抖着撕开了封口。

    信纸刚展开,一股淡淡的墨香就飘了出来,和姑娘身上的香味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心跳又快了几分。

    字真好看,娟秀又有劲儿,每个字都跟活过来似的,在纸上跳舞。

    可等他看清内容,脑子“嗡”的一声,跟被钢水浇了似的,瞬间一片空白!

    “聂耳故里的山风,吹不散你心里藏的柴可夫斯基;你写在废炉温计盒上的《炉火赞歌》,是铁水都浇不灭的野心;玉米地里仰望星空的少年,早就想冲破山沟沟……对不对?

    龙灵村人,本名龙灵海,“龙虾”是村里人给起的外号……考大学,要逃离鬼地方。高考复习资料,用一个月的工资从书店买来,高中课程都是自学……”

    龙虾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信纸在他手里晃来晃去,上面的字迹也跟着晃动,像一群嘲笑他的鬼脸。他感觉自己像个没穿衣服的人,站在大庭广众之下,所有的秘密都被扒得一干二净,无处遁形。

    冷汗“唰”地一下从后背冒出来,浸湿了工装的后背,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他赶紧把信纸折起来,塞进信封里,又小心翼翼地揣回裤兜,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接下来的考试,龙虾彻底心不在焉。英语试卷上的题目他一个也看不进去,那些熟悉的单词此刻变得无比陌生,连最简单的阅读理解都读不懂。他满脑子都是信上的文字和那个红衣姑娘的笑脸,一会儿是对未知的恐惧,一会儿是对梦想的渴望,两种情绪像钢炉里翻滚的铁水,在他心里激烈地碰撞着。

    好不容易熬到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龙虾几乎是第一个冲出考场的。

    钢厂的大笨钟“铛铛铛”地敲了八下,夜幕彻底拉了下来,像一块大黑布把整个钢厂都罩住了。炼钢高炉还在“轰隆”作响,赤红的铁水映红了半边天,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狰狞。轧机隆隆震响,钢条切割的尖锐声似声声嚎叫,在空旷的厂区里回荡,让人心里发慌。

    龙虾回到宿舍,那是一间挤满了八张铁架床的小屋,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味和铁锈味。工友们都还没下班,宿舍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他和衣躺在硬邦邦的钢铁床上,从裤兜里掏出那封神秘的信,还有另一封被他揉得皱巴巴的信。

    另一封信是中学那位女学霸唐华寄来的。唐华考上了省城的医学院,是全村人的骄傲。这封信,龙虾已经偷偷翻看上百遍,信笺上不仅张扬着汗的渍迹,还烙印着泪水的印记。

    “龙虾同学,先告诉你好消息吧,我被心仪的医学院录取了,我终于可以做一个白衣天使!

    我们班的同学,好几个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考进大学。考进中专的十几个同学,都有灿烂的前景……

    龙虾,如果你不离开中学,我相信,你一定会敲开大学之门,因为,你是那么有天赋,又那么勤奋……

    悄悄告诉你,你的凤妹,她与那个性格阴沉的黄蜂,竟然上演了一场让同学惊讶的校园早恋……

    这次高考,他们双双落榜……”

    凤妹的名字像一根针,刺痛了龙虾的心。那个扎着羊角辫、跟着他在溪水里摸鱼、在他去钢厂的时候哭着追了一路的小姑娘,那个总是怯生生地叫他“龙虾哥”的小丫头,竟然跟黄蜂在一起了。

    黄蜂是村里的无赖,游手好闲,好吃懒做,龙虾一直不喜欢他,他是龙虾的阴魂与宿敌。凤妹那么单纯,怎么会看上他?龙虾心里一阵酸涩,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担心。

    他把唐华的信扔到一边,又拿起那封神秘的信。信笺还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和姑娘身上的香味,闪烁着妖惑的光芒,让他的心怦怦直跳。

    “月下花园,不见不散。”信的末尾,只有这么六个字。

    钢厂百米之外的山岗后面有个所谓的“花园”,其实就是几棵歪脖子银槐,几丛蔫巴巴的月季花,围着一个破破烂烂的阅报栏,平时除了几个退休的老人在这儿下棋,根本没人来。

    去,还是不去?

    龙虾躺在床上,脑子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不去吧,心里的疑问解不开,那股好奇像猫爪子似的挠着他,让他坐立难安;去吧,又怕这是个陷阱,万一那个姑娘是“特务”,或者是别有用心的人,他一个农村来的轧钢工,没权没势,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他想起了车间主任那张刻薄的脸,想起了工友们嘲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眼神,想起了龙灵村人对他的期望——好好在钢厂干活,娶个媳妇,生个娃,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可他不甘心!

    他不想一辈子都待在这个闷热的车间里,不想一辈子都跟钢铁打交道,不想让自己的梦想永远埋在心底!

    “妈的,死就死,大不了被人笑话,总比憋死强!”

    龙虾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眼神变得坚定。他把两封信都塞进枕头底下,换上一件相对干净的工装,趿拉着解放鞋,悄悄地溜出了宿舍。

    夜露已经打湿了地面,踩上去湿漉漉的,带着几分凉意。厂区的路灯昏黄,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歪歪扭扭地映在地上。他一路小跑,朝着那个荒凉的“花园”跑去,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像要挣脱胸膛的束缚。

    花园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钢厂传来的机器轰鸣声。几棵歪脖子银槐的树枝交错在一起,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整个花园都罩在里面。月季花早就谢了,只剩下几片枯黄的叶子,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萧瑟。

    龙虾站在阅报栏的阴影里,跟根电线杆似的笔直地站着,手心全是汗,把工装的袖口都浸湿了。他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生怕有人突然跳出来。

    一股强烈的自卑感涌上心头,像冷水似的浇在他头上,让他浑身发冷。

    他跟那个红衣姑娘,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那么精致,那么洋气,像画里走出来的人;而他,只是一个浑身沾满铁锈和汗水的轧钢工,土气又粗鄙。

    她为什么要找他?为什么要知道他的秘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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